返回第九章 父亲见到了俊俊(1 / 2)父亲的长梦首页

大后套,那个爷爷口中的天堂、奶奶眼中的火星、父亲眼中的希望、美好。然而,真正进入父亲眼中的却是满眼的荒凉、满眼杂乱的芦苇。不过还好,父亲也没有太失望,大后套是荒凉了些,但却不光秃,杂乱的芦苇夹杂着无尽的红柳、哈猫儿,那野草林高到竟看不见人的头顶,想不到荒凉下竟是父亲无限的兴奋!他是第一次看见红柳,他说:“爷爷没有骗他,有红柳,真的有红柳”!父亲兴奋着,奔跑着。父亲不光是挺过来了,还满有精神,父亲的裤带勒的更紧了,父亲似乎闻到了白面馍馍的味道,舌头伸出来,在发白的唇上绕了整整一圈。

父亲望着爷爷跪下去,将双手深深插进土里,捧出两把,看着,贴在嘴上、脸上,然后一转身,捧在奶奶的眼前,叫奶奶闻闻。父亲清楚的记得:奶奶干枯野草般的头发打着颤,绿黄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爷爷哭了,接着奶奶也哭了。父亲觉得他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紧咬着下唇,点头,又摇着头。

枯草有多厚,密林有多深,后套有多大,不光父亲说不清,连爷爷也说不清。他们兴奋之后继续向前走着,走的腿脚发麻,脑袋发蒙,肚子里象住着无数个鼓足腮帮子的大肚蛤蟆。但父亲却从未有过的兴奋,他忘记了饿的滋味,他感到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力气。他把那根烂布条子裤带又用劲儿勒勒,脚下欢实的跑着。奶奶在后面用无力嘶哑的声音喊着:“臭蛋,慢点儿,看摔着”。

父亲听见了,而且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但父亲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放慢,他是在想:“妈妈,我长大了,我真正的长大了,我要和我大一起让你烧红柳、吃白面”!父亲承诺着,并用劲全身力气实现着。

对父亲来说,不光是烧红柳吃白面深深的吸引着他,更有趣的是,脚下时时能踩住野兔野鸡的尾巴,惊得这些野物扑愣愣乱飞跑攒。这情景远不是他原本的想象,这是意外,比起荒凉父亲觉得后大套更丰富、也就更有趣得多。父亲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喷散着火星。

满眼的枯草、哈猫儿、红柳,却几乎看不见半点儿人烟,时时声声风和潇潇雨。父亲想:“人都哪去了,既然,烧红柳、吃白面又怎能没人”?爷爷忽然撑开嗓子大声喊着:

“哦!这就是我们的家了,烧红柳吃白面”!

这又何止不是父亲当时的发至肺腑的最最真诚的感叹。

黄昏的时候,父亲突然觉得实在饿极了,于是腰马上一软,腿里如同灌了铅,想坐下来歇歇。他望了眼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在晃摇着,沾着泥巴和绿色的嘴唇一张一张的。父亲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深咽一口,努力让自己站了起来。旁边飘起两片破布,挂在麻竿细的高草上,随风飘荡,活像旗帜。父亲看到了什么,咬着牙踢了脚飘摇的野草,当即冲上前去。一只狗的汪汪叫声远远传来,父亲一愣,增添了无穷的活力,两眼也陡然明亮,他望见深深的草林里有座矮矮的土房。父亲扭头大吼着:“大,妈妈、你们看”。说着,父亲脚下生风,嗵嗵嗵向草林里奔跑着。

父亲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门口站着个女人,跟奶奶相似,还有个女娃娃,年岁和父亲差不多。那母女俩也朝这边瞭,面带点儿笑容。一条黄色毛片的瘦狗绕着父亲乱转,父亲用脚踢开它,它并不害怕而是更加大声的嚎叫着,父亲也不怕,又踢它一脚,这次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女娃有些急了,睁开她母亲的手想要呵斥父亲,那女人又拉回了女娃,同时喊道:“黄皮,不要叫了”。那女人并没有生气,脸上是温和。

爷奶也过来了,奶奶摸着父亲的头:“臭蛋儿,不能这样”。又笑嘻嘻的对那女人说道:“孩子小,不懂事”。女人仍笑。

“走西口过来的”?女人问着。

奶奶点点头,舔舔干裂的唇:“给口水喝吧”。

女人忙说:“有,快进来”。说着,忙推开院门。父亲才注意到这土房子外还竟有院墙,是用大小不一的土坯搭建而成,门又是用碎木板子拼接的。院子不大,零七竖八的摆放着几件破烂的叫不上名的家伙什儿。

那条狗真的就没有再叫,而是走在前面,像在带着路,快到院中央时,狗突然跑开了,擦着父亲的腿,飞一样的跑进草林里,像在草林里寻觅什么。女娃喊道:“黄皮,你又看到了啥”?黄皮没抬头,只是大声的叫了两声。

爷奶随着女人走进了屋,父亲和那女娃娃站在外面,望着,等狗跑远时,父亲将目光慢慢收回来,才和女娃娃的目光对住——那女娃娃梳两根不能再细的小辫,张着哗哗的大眼,眼珠滴溜溜转着,嘴也张开,看上去挺大。也许是因为瘦的过分,脸好似父亲伸开的手巴掌一样宽,脸色也不是十分好看,一点儿都不红润,而是有些黄,还有些星星点点。身板子同样瘦小,女娃的年龄和父亲几乎一样大,身高却比父亲低许多,又很单薄,风稍稍一大似都能折成两节,同样是补丁累摞的一件花袄,穿在她那瘦弱的身上,倒也显得合身;父亲不经意的低头看到了女娃的脚,脚不小,父亲也是听奶奶说,如今的女娃不再裹小脚了。脚上是一双绣着小鸟的鞋子,虽破旧,但干净着。女娃的腿细的像麻杆儿,裤子就显得肥大,裤子又短,刚到脚脖子,肥大的裤脚随风摆动着,像两面旗子。

父亲从会爬山瞭望黄河时起就没见过女娃娃,他见了女娃娃不是害怕而是没点兴趣,女娃娃再靠近点儿父亲,想跟父亲说话,父亲没出一点儿声响转身进了家。

家中土炕上有个小桌,小桌上正是耀眼的白馍,似还冒着热气,父亲想那白面馍时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粗秃的舌头尖伸出来并撩高舔了好几下,再舔时口水便哗哗的流出来。馍象雪,白的十分耀眼,还有些淡淡的香味徐徐飘来。

在父亲所有的记忆里,那顿白面馍的饭是个不朽的光辉亮点儿,常常闪耀着,每每刺激他的痛处,也就流着苦水。

父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白馍,像是被深深的嵌在了里面,口水顺着嘴角流淌着,父亲早已忘记了接住,口水成了一条小河。当他接住那女娃娃妈妈递过来的头一个白馍时,活脱饿狼看见了鲜肉。父亲又有些害怕,怯生生的,他先是望了一眼那女娃的妈,手有些哆嗦,马上又盯住雪白的馍,盯着,仿佛是跳动在眼前的一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