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的到,当父亲满头大汗的将这些东西用褂子包裹着拿回去时,正巧赶上爷爷回来,爷爷先是一愣,之后在父亲得意的笑背后明白了,他不由分说将从未动过半根手指的父亲一把提起来(瘦骨伶仃的爷爷此时的劲儿好大),甩到炕上就是一顿大揍,揍得屁股肿了好几天,裤子上的血奶奶含着泪好一顿洗。父亲说,他的‘偷’是被逼的,那该死的太德堂光明正大的’偷‘了受苦人几乎所有,难道他就不能拿回来点儿吗?即便如此,‘顽固’的父亲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父亲冤屈着,心想:他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俊俊、为了大家、为了所有受苦人,可爷爷------。可父亲又怎能知道这‘偷’的背后又有着多少呢!
父亲虽被爷爷狠狠的打了一顿,但他并不生气,反而还高兴着。其实爷爷生气是因为父亲和他学会了‘偷’,还因为担心父亲的安全,再就是怕连累了受苦人。爷爷说,既然‘偷’回来了,还是那可恶至极的头儿的,就把它吃掉,他走时拿了多一部分给受苦人。但他吓唬着父亲,说要是再去‘偷’就打断父亲的腿。
爷爷前脚走,父亲后脚叫来了俊俊、俊妈,父亲倒来了水,父亲说,以水代酒,父亲、奶奶、俊俊、俊妈悄无声息却又异常兴奋的庆贺着、吃着。这顿饭对他们来说犹如过了半个世纪。
这顿饭父亲吃的好爽,从未有过的爽。父亲多久没吃到过这样的食物了,父亲自己也说不清,父亲想,也应该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父亲大口吞咽着,还未品尝出任何味道,食物已滑进了肚子,父亲觉得好撑,撑的肚子似要炸开。父亲还想继续吃,但食物涌上了父亲的喉咙,父亲跑到野滩里吐了个尽兴,揉揉溜圆的肚皮,躺在了还有余温的地上。俊俊追了出来,小声的叫着:“奎奎,奎奎”。
“俊俊”!
“奎奎”!
父亲和俊俊头回这样快活,抱作一团,倾听着相互的呼吸。
庆幸的是,头儿发现了丢失的食物,但并没有怀疑受苦人们,而是以为他身边的那个人,起先,头儿要毒打那人一顿然后拉去喂了野狗,但那人居然为头儿出了一主意,头不但没惩罚他反而还奖励了他两块儿袁大头。但那人最后竟拿着那两块儿袁大头跑了。
“这该死的头儿,活该”。父亲知道后愤骂着。
简单的爷们、父亲以为奶们的那件事就算过去了,谁知,可恶的头儿哪有那样简单,他依然盯着奶们。那个贼鼠的头儿竟让父亲做了牛倌,父亲以为是梦,却不是梦,是真的、真的。父亲高兴的竟用翻跟头代替了走路,连俊俊都高兴的像一个哈哈猫一样跟在父亲后面。爷爷、俊大不知道,黄元寿叔叔也不知道。头的身边又来了一个人,是那个人告诉父亲的,并把父亲领到了头儿那里,头儿操着公鸭嗓子清清楚楚的又说了这件事,父亲才信的。父亲告诉了奶奶,奶奶不同意,但‘顽固’的父亲哪里肯听奶奶的。奶奶说,要不等爷爷、俊大回来再说,但头儿催的急,父亲一咬牙,一跺脚就走马上任了。父亲早想帮爷爷们挣口粮了。
父亲本以为放牛没什么难的,他没放过但也见过牛,甚至还摸过。他的任务就是每天天一亮就到地主家去牵牛,然后到大野滩里放,等牛吃饱了再带到河边喝水。父亲反正在家也呆不住,这个活轻松、自在,又可以挣口粮,父亲欣喜着。
父亲最最喜欢的是野外,原因说不清。是山?山很远,只朦朦胧胧能望见点儿影子;是树?确切的说也没什么树,一棵大一点的树也没有,打他来到这后大套就没见过一棵像样的树,好像刚来时还有那么一两颗,饿的时候奶们便揪上面的叶子,现在也被大地主太德堂砍了;大后套虽荒凉,但红柳、哈猫儿原先遍野都是,如今也被可恨的太德堂烧光了,到处是光秃秃的,说是要开荒种地。这该死的太德堂恨不得把整个大后套都变成他家的。
远处汪汪一片,大概是水吧?是的,是水,父亲想,到处是水,茫茫汪汪泱泱的水滩。父亲爱水,他以前的口里也有那汪汪的、汹涌澎湃、黄浪翻滚的大河,说实在的,父亲还真不知道它叫‘黄河’,只知道它的水黄黄的,很是浑浊,所以父亲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黄河’,这个‘黄河’只是父亲给它起的。父亲从三岁起就坐在自家矮矮的小土房上,有时也坐在河畔上,痴痴地瞭望那黄河里的水,那水浑浊极了,象黄泥汤,一翻一翻的浊浪,父亲就想,难不成这河里有怪物,还是一巨大的怪物,要不然怎么会那样的黄,又那样的凶(爱幻想,爱分析是父亲与生俱来的的本性)?爷爷家虽不是很穷,但也打不起井,所有的吃喝用水都来自那黄泥汤,爷爷把黄泥汤用两只木桶担回来,倒在一水泥槽子里,经过沉淀奶奶便用一把葫芦瓢轻轻的舀着上面的较清的水。那时的水必须要烧开,父亲喝它时,肚子总是一阵咕咕的响。
父亲还很喜欢野兔野鸡什么的,在来大后套前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也根本不知道。关于它们的知识还是俊俊告诉父亲的。其实,俊俊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后套人,只是早几年也是逃荒来的。俊俊聪明,什么事看一次就能记住,父亲说,俊俊教了他很多新鲜的事。
父亲还说,他初次遇见野兔野鸡时便喜欢上了它们,父亲在口里时是见过鸡、兔的,奶奶还养过两只鸡。父亲初见到野鸡野兔时还以为它们就是奶奶曾经养过的鸡,但好像又有些不一样,到底那不一样父亲又说不上,俊俊告诉父亲,它们叫野鸡、野兔,因为它们是在野地里活的,没有人养它们,而且,它们跑的速度飞快。父亲也确实领略了一把。
父亲说,野鸡野兔比家鸡家兔好像更欢实机灵更可爱。自从那日父亲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它们后就决定不再追它们了(其实父亲真正的想法是不想伤害它们,我的‘顽固’父亲就是这样善良),但他喜欢看。时常呆呆的坐在土坷垃上看着它们在野地里撒着欢。可如今野兔野鸡不知哪去了。父亲有一次跑了几里路都没找见。父亲又问俊俊,俊俊说野鸡野兔就喜欢在野草里跑,如今野草也没了,野鸡野兔的家没了,哪还有什么野鸡野兔。俊俊说时还叹了口气。
偶尔,父亲和俊俊也能望见几只站在茫茫汪汪泱泱水边上的大白鸟什么的,父亲不知道那是天鹅,连俊俊也不知道,只觉得浑身白白的很好看,也很干净。但也是站上一会儿、瞭望几眼,然后“哦、哦”的飞走了。
父亲放三头牛——纯黄的一头、黄黑相间的一头、还有一头是紫色的,父亲尤以喜欢那头紫色的,高大健壮,往阳光下一站,身上的毛片泛着紫油油的光。父亲说,看着它仿佛看到了爷爷。
父亲放牛喜欢到泱泱的水边,他说,那里有最好的草,还有他喜欢的黄河水,父亲望着那一翻一翻的浊浪,似乎望到了某种生命,某种希望。瘦弱的俊俊陪在父亲的身边,俊俊的小猪尾巴一翘一翘的,父亲说,她那猪尾巴还不如牛尾巴粗。
牛在吃着草,他们并排坐在一较高的土堆上。
突然,他们又望见了。
“奎奎,那、那大白鸟!”俊俊有些激动
“真、真的!”父亲也望见了。这时,父亲已知到了那白鸟叫天鹅,是奶奶告诉他的。父亲就想,大白鸟为什么叫大天鹅,大概是从天上飞来的大鹅吧?
“飞、飞走啦!大白鸟飞走啦,奎奎!”俊俊吼。
父亲机灵了下,再瞭,真的,大天鹅飞走了。那大天鹅扇动着好大好大的翅膀,飞高飞远,只在父亲的视野里留下个长久的小白亮点,慢慢的这个亮点也消失了。
见父亲仍呆呆的站着瞭望,俊俊走过去,捉住父亲一只手,看着脸说:“它们还会回来的,妈妈说的。”
他们遥望那大天鹅飞走的远方,是蓝蓝的、又是茫茫的。
“奎奎”,俊俊靠近父亲些,“你不是总说想上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吗?带我吗”?
父亲呆呆的,也不吱声,他凝望着远方,也许就是那大天鹅飞去的地方,也许那里有黑黝黝的土地------,父亲想,那土地要是咱受苦人们的该多好啊!
父亲的欲望,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股炙热的、猛烈的火,在他胸中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