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歌一直盯着他,面容分毫未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一瞬间,似乎是有人将万尺深沟里的寒冰化成水浇在她的头上,那刺骨的冰冷顷刻间穿透她的周身,冻僵了她的血脉,从里到外,连心跳和呼吸都被封住了。
她丧失了所有的感官,听不到也看不到,脑子里只剩一片僵死的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在耳朵里听见了自己孤独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忽远忽近。
她看见大雪茫茫的街道上有人走来,视线模糊,又冷又饿。她想活着,所以她用尽了力气去哀求那个人救自己。那个人走近了,蹲下来瞧着自己,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却没有力气。他靠了过来,那个的怀抱真是温暖。
他坐在窗边写字,静静的样子也像一幅画。他收留自己,教自己认字写字,他的手永远是轻柔温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极了。原来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
荷歌只觉得心口剧烈的一痛,眼前的画面也加快了起来。
他在鹤鸣山拼死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告诉她书馆不能没有她。她们依偎在一起,他身上是淡雅的墨香。他为自己的毒去寺里祈福,又把自己接到梵静寺里同住,他们在山门前的古树下相拥相吻,他说从此后就留在他身边吧。
可他却总是来去匆匆,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她只能在书馆的日子里枯等,却等来他凶恶无情的囚禁。
下一秒,荷歌看见姚千璃重新出现在眼前。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她昂起头,一字一句用力说道,其实却是用尽了力气去掩饰话语里的颤抖,“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姚千璃依旧抚着那个玉镯,却再没有泪水了。“故事还没有说完呢。”他还是轻轻笑着,眼眸里泛起摄人的流光。
“记得那个叫玄的人吗?”
当他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荷歌感到,心里的那堵高墙终于是有了动摇。毕竟她也曾怀疑,一切改变都是从玄的出现开始的,关于这个人,恪曾那样恶狠狠的质问。不过一个名字,就把一个冷静淡然的人变得恐惧又歇斯底里。玄一定和恪有着特殊的联系,只是没想到,这个结果会由姚千璃来告诉自己。
“他可是个尊贵无比的人。而我的凤儿”姚千璃忽然微微叹了口气,“更是个纯洁高贵的人。所以当年她才会对我家里的蔑视那样愤恨。”他深深的看着手里的镯子,“是啊,谁能说堂堂一国的公主是个低贱的戏子呢?”
“公主?”荷歌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她忽然想起那个驿站的晚上,她跟着玄轻而易举的就住进了只接待官衙大人们的驿站,他还和自己说起了一个叫墨兰的北地国家,那里常常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
其实那时候,一些真相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没错,凤儿是北疆墨兰王庭的公主,你的恪公子正是那个国家的前太子,而你所见到的玄,恰恰是此刻位居东宫的正经储君。他们彼此间要争夺的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富贵权势,而是王位,更是自己的那一条命!”
荷歌静静的坐着,听姚千璃说完,她知道这一切也许是真的,因为所有的细节都合上了,可是她仍旧固执的希望最后能打破他的那个“谎言”。
“即便如此,他收留我也不是为了让我做替身。你在说谎姚千璃,你疯了!”
“哈哈哈”姚千璃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大声,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连眼中都笑出了泪花来。
“我疯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啊,七年前我就疯了。可是如今我比谁都清醒。”他抬手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可你,却实实在在的愚蠢。”
“哗”的一声,他扬开手里的一卷纸,展到荷歌的眼前,“看清楚了,这是黑市赏金买他人头的告示,这里面可写的明明白白,此人身边还有一个妹妹,若能一并除之,赏金翻倍。”
姚千璃看着荷歌惨白的脸色,笑容里同情可悲的意味更甚,“这可是一份十分丰厚的赏金,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有没有此类的事情发生,你自己最清楚!”
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从手心中被抽走,荷歌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活生生的扒光了皮,全身上下每一处,每一寸都在剧烈刺痛着,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无可辩驳。可耳中还在传来姚千璃的声音。
“他在用你的命做眼睛,做盔甲,助他看清敌人在何处,你只是一个替身,一个随时可以替他去死的摆设,别痴心妄想了,你从来不是他心上的人!”
“滴答,滴答”的声音,也不知是方才听见的水声,还是此刻自己心口的血。
荷歌僵直的坐着,似乎已丧失了一切感官,麻木的一动不动。
姚千璃也极有耐心的陪着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滴答声从窗外透进来,愈发的清晰。
良久,荷歌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干涩到了极点,“你的故事说完了?”
她没有哭,甚至连一点泪花也没有,只是眼眸中神色具无,枯败的犹如深秋最后离树的那片黄叶。姚千璃原也是个多情公子,并不真的冷血冷情,他从前见过荷歌明媚娇俏的模样,眼下她这般憔悴神伤也使他隐隐不忍。
他倒了杯茶递给她,“此事本也与你无干,可是他翟恪欺人太甚,我亦是无奈。”见荷歌没有说话,姚千璃继续道:“当初他来见我,告诉我凤儿还活着,只要我为他做一件事,就把凤儿还给我。”
“还给你?”荷歌突然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姚千璃,“你们当凤儿是什么?一个物件吗,让你们可以这样随意的舍来舍去?”
她的话如一记重雷,砸的姚千璃立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谁也不知道凤儿的意愿,她到底会不会原谅自己,又愿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呢?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筹码,变成了翟恪利用自己,驱使自己的筹码。
姚千璃苦笑了一下,“我有句话说错了,你不蠢,反而很聪明,蠢的人是我。翟恪告诉我当年事情的真相,是我的幼弟姚千绍构陷凤儿,又想要毒杀她,才使她毒发攻心,半生病痛。同时利用我们兄弟的间隙,离间彼此,还杀了我的大哥。他要我杀了姚千绍和墨兰世子,夺下姚家的实际控制权。既能为凤儿和大哥报仇,还能为家族除害。”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派去的人明明仿了墨兰世子的手迹写了指认凶手是姚千绍和卓君的书信,可是等到衙役们赶到的时候,那封信却不见了。一切的事情都说不清了,唯有现场我五弟的尸体是逃不掉的铁证,我们姚家全家几十口人因此被牵连下狱,宋门的大少爷不也被扯了进去。这可是谋杀一国藩王世子的重罪啊,他想为自己的妹妹的报仇,竟是要赔上我整个家族的性命!”
“仅仅是为了打击你,何苦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你!”姚千璃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间明明还萦着悲伤的神韵,可说出的话却冷静犀利的扯开了另一个不曾被他注意到的可能
荷歌伸手拿起自己所写的那张素笺,右手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原来这一年的喜乐生活,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她的心凉凉的,就像血都流尽了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只是个替身,把我捉来亦是无用。”她的目光落到另一张素笺上,又缓缓移到姚千璃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一下。“换不回你的凤儿,也伤不了他分毫。”
“不。”姚千璃摇摇头,“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你。”他站起来,将那枚断镯收好,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荷歌,其实这样也好,今后的命运便在你自己手中了,怎样走,怎样用,全在你。”姚千璃轻轻的关上门,屋子里只剩“滴答滴答”的声音。
荷歌坐在那儿,手里还拿着那张素笺。屋子里终于独独剩下了自己,眼泪也一点点满溢出来。
她闭上眼,以为能阻止泪水的肆虐,却还是感受到它们啪嗒啪嗒落在纸上的声音。那声音慢慢汹涌起来,竟是比门外滴答的水声还要巨大,搅乱撞痛着羸弱不堪的心脏。
一扬手,那两张素笺就被拂落到地上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她还是闭着眼,脸上很快就冰凉一片,但是眼中滚热的水珠却还在不停的冒出来。她抬手去抹,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腕。
“掌柜的,你的芍药簪子还在我这儿呢。”有个声音在笑,“你这样伤心,是因为我没有还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