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九子奁(2 / 2)哑舍零:守株待兔首页

所以,他发展了很多眼线。

最初,不过是他身边的两位侍女。之后,便如蛛网般扩展开来。毕竟这些小人物很好掌控,更何况他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情报线索。

他兄长恐怕永远不会想象得到,只要他想,他弟弟就会把赵国的王位呈到他眼前。

可是,任何通往王座的道路,都是充满荆棘的。赵高知晓自家兄长肯定不会挥起刀剑,就连对着那个心思叵测的嫦姬也都不忍下手。

呵,这样算起来,其实他兄长,反而最不像是赵家人。毕竟赵国的王室,最擅长的就是把屠刀对准自家人。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自家兄长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披荆斩棘。可他也知道,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也会失去这唯一一个亲人。

算了吧,这也是求仁得仁。

反正他肯定是,能护住自家兄长的安危,就算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赵王宫。

赵国的未来,又与他何干。

赵高冷酷地想着。

虽然已是初春,但殿内依然冷如冰窖,还点着火盆取暖。赵高把今日收集来的情报一一过目,便把几张写满字的帛布依次扔进手边的火盆,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在火焰中燃成灰烬。而最后一块浅黄色的帛布,他看了看,并没有烧掉,而是叠起来放在了案几旁的一个祥云纹漆箱中。

侍女静姝端着晚膳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静姝知道自家公子有许多情报渠道,而且这个漆箱里所收藏的,都是有关于郦夫人的情报。哦,现在应该改称为郦王后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张帛布,应该正是她今日递上来的。

那上面记录的是郦王后与嫦姬有过一次短暂的偶遇,郦王后因为嫦姬头上的两支发笄而与她起了争执,郦王后强行把那两支发笄以并不合规制的理由抢到手,两人不欢而散。

自从赵王偃登基以来,郦王后与嫦姬的冲突便时有发生,为了一件东西互相争抢,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若不是被公子嘱咐了事无大小必须巨细无遗地汇报,她才不愿浪费帛布呢。

那个漆箱里一多半的帛布上,记载的恐怕都是郦王后与嫦姬的各种狭路相逢。

虽然公子从来都不去德音殿,但想必还是把郦王后挂在心上的吧……

静姝把晚膳摆好,见自家公子还是盯着那个漆箱发呆,便行了一礼,忍不住出声道:“公子,姝方才听闻一事,颇为蹊跷。”

赵高回过神,知道静姝不会说无用的话,“说。”

“方才姝去大厨房取晚膳时,遇到了德音殿的兰欣,她说这个月怎么没收到你家公子送的熏香?是不是接手的人忘记了?”静姝学着兰欣的语气,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说完她略略歪着头,黛眉微蹙,一脸的迷惑不解,“公子,自姝管着这握瑜殿足有三年,却没听说过公子有往德音殿送过一根针线……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公子高和他的母亲郦王后不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掰着手指头算,都能数得出来这两位这辈子见过面的次数。静姝不是没考虑过公子高真的会每个月送郦王后熏香的情况,但随着她越来越被公子高器重,这殿内的迎来送往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过,就算公子高另外指派了人做这件事,这个月没有做好,她提点一句也不算什么。

果然,随着她话音刚落,公子高脸上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

看来,真的是没有这档子事,那又会是谁冒着公子高的名义,给郦王后送熏香呢?

其实这事,也像是公子嘉能干出来的,他总是希望自家弟弟和母亲的关系能够缓解下来。

静姝能想到的,赵高也能想到。但他却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见自家公子暗沉着脸,大步出了握瑜殿,静姝不放心地追了出去,发现他前行的方向,竟是……德音殿?!那是郦王后的寝殿!

想到那母子俩每次见面的场面,静姝觉得自己好像是惹了天大的麻烦。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静姝跺了跺脚,六神无主。要不然还是给公子嘉去个信吧!

***

德音殿

吃完最后一口米膏饼的郦王后拿起手边的丝帛,优雅地拭了拭唇。她已经年过四十了,不施脂粉却依然皮肤平滑白皙容貌过人,脊背挺直地跪坐在案几后,就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却又不甘心衰败的牡丹花,郦王后拿起漆杯喝了口水,一旁伺候的菀青便会意地走上前收拾案几上用过的晚膳。

“菀青,今儿个的熏香,怎么味道又变回来了?”郦王后瞧着这位跟着自己快有二十年的侍女,看着她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成长为现今进退有度的女官,不禁唏嘘不已。

菀青自然而然地回答道:“小公子每月送的那种熏香,果真是下人们忘记了,兰欣去说了一声,立刻就送了过来。”

郦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菀青低着头收拾着案几,并不敢多说什么。郦王后厌恶小公子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小公子每个月送的熏香,郦王后却是要用的。可见应是有些母子之情。

郦王后深深吸了口弥散在空气中的香味,陶醉地闭上眼睛。

菀青低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怨恨。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可依然被困在这座宫殿之中。郦王后用她用得习惯,便留她在身边伺候着。几次她尝试着想要表达出宫的愿望,都被郦王后轻描淡写地驳回了。看情况,仿佛要用她用到天荒地老。

想到她前些日子收到的家信,信中夹带着一封她从小就定亲的未婚夫婿的来信。虽然一别二十年,她早已经快要忘记了对方的容貌,但在得知对方依然在等着她时,她泪如雨下。

信中还附有一块表明真心的红信石。

红信石磨碎了之后就是砒霜,以此来表明他非她不娶的必死决心。

菀青把那块红信石藏了起来,可心中疯狂的念头却如杂草一般,再也止不住了。

赵王宫内一向善待侍者,侍女年纪到了便会被发放出宫,内侍年纪大了也会安排宫外的要务,留在身边长期伺候的侍者,也都是心甘情愿的。伺候的主上若逝去,侍者也不会随着殉葬,只消做个身形相似的俑代替便可。就像是日前赵王丹暴毙,尽管原因不明,在宫中伺候的侍者们也都被安顿好了,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继续留在宫里的留在宫里。

菀青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最开始想到的几次,她都立刻否定,可当这个念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甚至开始自顾自地为这个念头的实施而完善各种细节。

嗯,首先她要全身而退,嫁祸给那个成天和郦王后斗气的嫦姬就行。致命的毒药从红信石上磨下来一些粉末就好,她随时可以在郦王后饮食的各个环节上动手脚。但冒然行事不妥,郦王后所有吃食均出自德音殿,终会查到她的头上。今次的机会不错,郦王后从嫦姬那里夺来了的一对龙凤紫蚌笄,她已经趁方才拿去收起来的时候,在上面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如果她所料不差的话,吃完晚膳的郦王后,恐怕会有兴致来观赏把玩她的战利品。

“菀青,去把那对发笄拿来。”果然,郦王后没过多久便开口吩咐道。

“诺。”菀青把晚膳的残羹递给小侍女让她们拿下去,自己则取来一方漆盒。

菀青以为自己会犹豫不决,可事到临头,双手却比平常端的还要稳,一丝颤抖都没有。她听到自己笑着说道:“这对紫蚌笄在这宫中,也只有夫人能用得上。那嫦姬,还真是自不量力。”

郦王后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打开了漆盒。

若说是其他物件,郦王后恐怕也不会这样无礼地当众抢走,可这对紫蚌笄,是赵国王室代代相传,只有王后才能佩带的一对龙凤紫蚌笄。

这是用一对稀有紫色蚌壳做成的发笄,经过打磨之后颜色还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莫测。一般蚌壳都是有弧度的,可这对发笄却是笔直的,从长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断出那个蚌壳有多庞大,上面雕刻的龙凤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郦王后强迫自己忘记嫦姬究竟为何会能拥有这对紫蚌笄的。反正现在在她手中,那就是她的。郦王后志得意满地伸出手,拿起那只凤形紫蚌笄在手中端详。

“夫人,这发笄的边缘磨得有些锋利,可千万小心着点。”菀青细声细气地提醒着。

本想让菀青帮忙把紫蚌笄插在发髻上的郦王后,此时却觉得菀青的声音扰人清静,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诺。”菀青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缓步退出了大殿。

郦王后转动着手中的紫蚌笄,着迷地看着笄身上的光芒在烛火的映照下随着转动而变幻莫测,而上面雕刻的那只凤凰更是显得绚丽多姿,美轮美奂。她赏玩了许久,忍不住想要看看插在自己发髻上会是什么模样。

郦王后起身走到铜镜前坐下,却觉得胸腹之间有些憋闷隐痛。不过她没怎么在意,应是熏香太浓了。其实她也并不想用那个扫把星送来的熏香,可之前月月都送来,她有次好奇,让人打开来闻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便觉得那香气令人神魂颠倒。而且燃起此香,竟能让她安眠,免去夜夜噩梦的困扰。这次熏香送晚了几日,竟是叫她夜不能寐,坐立不安。

好在今日终是送来了。

郦王后再次深深地吸了口熏香,觉得胸口的隐痛缓解了些许,便也没有喊人打开窗户。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支紫蚌笄比划了一下,却为之怔然。

紫蚌笄的光芒太过于闪烁动人,配上她不施脂粉的脸容,倒是十分不搭。郦王后也难得起了兴致,打开了铜镜旁的奁盒。

如许多贵妇人一般,郦王后也有一套豪华珍贵的嵌银髹漆奁盒。这是一套七子奁,用七种不同的瑞兽绘制而成,上面还配以各色的宝石。因着赵王偃许久都不曾来她的寝殿,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打开过奁盒盒盖了。说起来,这套奁盒还是嘉儿专门为她打造的,而且子奁的摆放略微宽松,一看便知这原本其实是九子奁。

郦王后对这套奁盒喜爱非常,她并没有问剩下那两个子奁嘉儿什么时候给她补齐。反正该补齐的时候,便会补齐。想来,也应该就是最近了吧。

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大晚上的还要梳妆打扮太过于羞人,郦王后便没有叫人进来服侍,而是自己依次打开子奁。

绘以白虎图案的圆形奁盒里放着的是铅粉,玄武图案的龟壳形奁盒里放着的是珍珠粉,朱雀图案的方形奁盒里放着的是桃花胭脂,青龙图案的长条形奁盒里是画眉用的石黛,辟邪图案的菱形奁盒是深红口脂,麒麟图案的马蹄形奁盒里是香粉。

最后再拿起放置在貔貅图案的半圆形奁盒里的象牙梳子,拢了拢垂下来的碎发。

郦王后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轻声地叹了口气。发呆了半晌,她终于想起了手边的紫蚌笄,擦干净手后,对着铜镜插了起来。

“嘶!”

果然如菀青所说,这紫蚌笄的边缘太过于锋利,郦王后不小心就弄破了手指。

不过她也不甚在意,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口中吸吮。想当年,她在怀着赵嘉时,亲手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服,也经常笨手笨脚地弄破手指。而当时陪在她身边,为她吸吮手指的人,却早已经陪在了别人身边。

铁锈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开来,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迅速刺痛了她的心。

罢了,今晚怎么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郦王后把手指抽了出来,却发现伤口并未止血。她用丝帛擦了擦,越擦越觉得自己口中的血腥味更重了,就像……就像是从腹中涌出来的一样!

当她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毒之后,胸口一直被忽略的隐痛像潮水般扑面盖来,从她的五脏六腑之间奔袭而过。她想要大口呼吸,可入口的熏香越发黏腻,让她愈发痛楚。

在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位少年朝她伸出了手,满脸的惊慌失措。

这是……这是她的嘉儿?

嘉儿!快救救为娘!

郦王后挣扎着握紧了他的手,却在看清楚这少年脸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时,惊怒交加。

“你……是你……是你个扫把星!”

“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

那个以他的名义每个月送给郦王后的熏香有问题。

赵高在往德音殿走去的路上,不断地思考着。

首先情报分真假,德音殿的情况赵高本来就不是很熟悉,静姝递上来的点点滴滴,一般都是郦王后与嫦姬之间的冲突纠葛,也都发生在德音殿外。所以不排除这条消息是有心人士特意让他所知晓。

可意欲何为?让他去郦王后面前争辩?戳穿每月送熏香的另有他人?这又何必呢?

至于是兄长以他名义送的熏香,帮他讨好郦王后的可能,就更不存在了。兄长知道郦王后有多厌恶他,又怎么可能给自己母亲添堵?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种熏香有问题。这种熏香对人体有害。

不过以郦王后对他的厌恶,肯定不会点这种熏香的。

赵高自嘲地笑了一下,心中既安心又觉得有些讽刺。

去往德音殿的道路,赵高记得很熟,并不是他经常来,而是小时候来的那次记忆太过于深刻。离德音殿越近,赵高的脚步就越发沉滞起来,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掉头往回走。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肯定去了又是自取其辱。

是了,他还是太冲动了,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兄长,让他来处理才是正确的选择。

就在赵高脚步越来越慢,几乎停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德音殿。

他的目光立刻锐利了起来。

德音殿的大门居然没有关紧,是微微敞开的。

殿门内黑漆漆一片,隐隐可见星星点点的烛火,却像是苟延残喘,风再大一点就会被吹灭。

这种情形,怎么样都不可能欺骗自己是正常的。

这肯定是陷阱。

赵高清楚地判断出来,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加快了脚步,推开了德音殿的大门。

足以腻死人的熏香扑面而来,让赵高恍惚了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因为摔伤而跌跌撞撞的自己,以为会在母亲这里得到关怀与照料,结果最终得到的却是满脸的鲜血和冰冷的现实。

忍不住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疤痕,赵高循着记忆,撩开一层层帷幔,缓步往大殿深处走去。

没有值夜的侍女,准确的说,赵高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反而是无处不在的熏香,随着他越往里走,而变得越发浓郁。

“咣!”铜镜摔在地上的声音从殿深处传来,带着一股不祥的预兆。

赵高循声寻去,便看到盛装打扮的郦王后跌倒在地,在她的发髻上,两支发笄正闪烁着妖异的紫色光芒。

“夫……夫人,你……”赵高连忙上前想要扶她起身,一边想要高声喊人来服侍。

只是下一刻,他便僵在了当场。

抬起头的郦王后,脸色惨白,嘴角正不断地溢出着鲜血。

她一手攥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揪住胸口衣襟,一双杏瞳仓皇地朝他看来。忽然间,像是分辨出来他是谁后,神情骤变。

“你……是你……是你个扫把星!”

“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赵高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冷硬到不会再疼了,但实际上,是已经痛到察觉不出来了。

看着郦王后狰狞的脸,赵高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胸口像是有东西在翻滚,挣扎着想要突破桎梏。

“我其实,是早就知道哦。”

听着对方像是无休止的谩骂,赵高不知怎地,伤害对方的话脱口而出。

郦王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第一句说出口了之后,就像是河堤打开了一个缺口,剩下的话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我呢,是特意来,看夫人你最后一面的。”

赵高缓缓地把自己的手腕从郦王后手掌中挣脱出来,慢慢地站直身体。

“当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凄惨呢。”

赵高居高临下地看着郦王后没有了他的支撑而萎靡在地,冷酷无情地说道。

郦王后被他气得双眼直翻,想要指着他骂些什么,可鲜血却不断从她的喉咙里涌出,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很快,就连这种声音,也都发不出来了。

赵高面不改色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咽下去最后一口气,心中却茫然失措。

其实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对她说这些话的。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他回过神时,却发现方才不知道哪儿去了的侍女们都匍匐在地,无声哭泣着。

而在他的身后,帷幔被人缓缓挑开,露出他兄长赵嘉那张怫然作色的脸容。

***

嫦姬听着侍女低声在她耳边汇报,唇边缓缓露出了微笑。

“快去把赵王之前送我的九子奁拿出来,是时候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