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站在万窟宫前，看着云门，心道：“此门寒气逼人，通身云覆，只见其形，不知其质，横在此绝壁之下，不知里面是一番怎样情景！这情憾府君引我至此，到底在作何主意？若不是为了救人，怎会受其摆布……”成天一边想，一边推门而入。

进了云门，便是宽阔门洞，这里面寒气逼人，冻的成天用手紧了紧衣服。成天往里走，快步穿过门洞后，寒气便退了下去，周围温暖起来。成天举目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这迎面一壁厢地石窟，多如灿星，果然不止万数。

成天凑近一看，宝窟形式俱同，无大差别。每个宝窟都有石门，虽未上锁，却关的严实，高矮可供一人出入。这石门与一般不同，上有云纹水绘，注目细看之下，其上似有万千气象，与时变化，随意而形。门上一角皆有所书，长词短语，尽皆不同，似有所指，或有寓意。

成天喜文好字，便饶有兴致地移目看下去。眼前一窟书曰：怨尽苍生似有由，余恨还来问前仇。成天叹道：“怨遍天下，积恨长久，什么事如此难罢难休？只是怨恨犹在，斯人如何？”信步往前，又见一窟，门上书曰：前朝风雨不透，寄身今世来酬。纵有血月之力，但闻笑后罢休。成天道：“且不论文章，这笑后罢休之语，也是别样境界！”再往下，成天又见：淤泥污淖啖花根，芳艳逃出岂堪闻？不省纤枝因何断，犹逞本性骂风神。成天心道：“培花自有香土，奈何泥淖陷足，故有其果，也不意外，且往下看！”于是再往前，此窟门上书：天下一种人，痴心卑入尘。明知终无果，犹敢念词文。成天摇头，再往前，乃书曰：莫道善恶偏，一念选后边。私心无从怨，功败莫怪天。成天道：“善恶自选，何处可怪？”，又见下一窟书：七分天下算，九成计谋深。人前知进退，徒为一朝伸。揽亲为匕刃，虚情掩伪身。自以皆得计，将身付扬尘。

接下来一石阶，夹在两窟之间通往上面第二层，成天便拾阶而上，左右一看，两边皆有无数之窟。成天刚要往左面去看，却听见右面有开门声响。成天好奇心起，便转身往右面走来，边走边寻，未见异样，便停步来看面前石窟上字，乃书：风霜欺弱狂，明眸耀穹苍。一瞬心儿暖，平生为此忙！又一窟书：雅园未便锁幽芳，一生颠沛又何妨。凭来慧眼识人异，故得云散见朝阳。成天点头，依次往下面各窟去看，门上书：非是两无缘，堪嗟一步晚。纵有歌舞意，落泪军马前。成天心道：“不如意者也！”再往下看去，这一窟窟的文字纷呈上来：

<其一>嚼月吐朱华，擒弓射战马。一朝成蝶去，心伤难结痂。

<其二>欢歌再无有，悲泪见真情。何以怯懦心，不为剑刃惊！

<其三>百战未曾伤，挚爱胜刀芒。军中失女将，情乡迎凤凰。

……

成天看着看着，就又到一处石阶。成天登阶上到第三层，这回向左面走来看去，左手第一石窟门上书：原非世俗客，岂受声名累。他年彩翅飞，绝尘笑庸伪。成天再往下看，上书：琴舞动天邸，容貌愧婵衣。只因虑偏倚，折志羞面己。成天见皆非泉水之类，便转身向右面走来。这边石窟上书：口齿胜蜂针，得理不饶人。待为闺中美，或能改几分。再往下看：灵石仗义，美梦难成，七宝缺一让人疼。浪掀舟船无人懂，终是抱憾对江风。又见：水下初相识，火中送相知。苍生若可比，哪有怨恨痴？

成天感慨一番，却又想起蒙舍、佑擎等中毒待救，不免道：“这万窟宫尽收世间异事，这哪里诉的完、道的尽？唯不见所言与那泉水相干者，这可如何是好？”于是，成天又上到第四层。成天在这里左右看过，为免误事，不敢似先前一般匆忙，便见诸如那：

<其一>终是花随水，自古恨难追！世事不从美，此非第一回。云作雨儿雾化露，哪点不是人儿泪？自此有人来，守着冢边梅。

<其二>哀叹一声玉碎，那多少泪儿坠！原为寄相亲，底是难相随。他日再逢花，知哭此为谁？

<其三>到底是前缘，不似月不圆。面容合来看，心通无需言。

成天耐着性子看了这几窟，忽在一窟前眼睛一亮，原来此窟石门上书：

清源

觅踪清流上峰山，信是物事有渊源。

成天喜道：“府君所讲之玉珠泉水，不在此处，还往哪里去寻？”成天推门而进，竟不费气力。窟内廊腰丈许，又有一道石门，门上有两方油灯，光线昏黄，照出那门上字：

仙域

一朝入此门，后事看前文。

成天推开石门，里面竟豁然开朗，上浮紫云下淌白水，远有黄山错落，近有红土漫铺。成天迈过石门往前一踏，居然踩空，一路陡坡滚了下去。

成天从地上翻身起来，好不狼狈！成天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抬眼往周围一扫，一眼看到左面山坳里赫然立着一株玉树，通身发光，枝干挂满翡翠叶黄金果，分明是无价之宝。

成天被玉树吸引住，正待上前看个仔细，顺便摘个仨果两叶把玩，忽听右面秃丘后有兽吼和人呼救声。成天无心眷恋珍宝，连忙往秃丘跑去救人，待急匆匆绕到秃丘后面，却并未见猛兽和受难之人，只听那声音出于一处草丛。成天轻手轻脚地循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剑鞘拨开杂草，发现是两只石蛙伏在里面做戏，一只发着兽吼声，一只学着人声呼救。

成天松了一口气，骂道：“我还以为有人遇险，原是你俩发声戏弄，真真可气！”说着，抬起一脚，将发兽吼声的石蛙踢滚开去，正待脚踢另一只，这只石蛙却突然开口说话道：“君公脚下留情，我非假人做戏，乃替人出口求救也，其与君公渊缘颇深，何不早救之？”

成天放下脚，正待问个清楚，就听轰隆巨响声起，随即山塌地陷，呼通一下将成天埋了下去。

当浑身剧痛袭来的时候，成天恢复了意识，睁眼去看，却发现眼前无物，因为四周漆黑一片。成天缓了一会，开始移动身体，却四处碰壁，到处都是岩石。狭小的空间里，身体根本伸展不开，成天只能蜷缩身体，手抓脚蹬，摸索出路。

黑暗和绝望，此刻足以令人窒息，疼痛和恐惧，更加使人崩溃。成天无暇顾及困境的叵测，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向前。但当一块大石挡住面前出路的时候，成天心里还是骤然一沉。成天用手上下左右摸索一遍后，发现这条狭窄的通道完全被堵死，前进不得，只得原路往回退。成天一边挪动身体，一边祈愿绝处逢生，因为他心里明白，向后退回再没有出路，性命便休。

成天正往后退，脚蹬到一块石头，用力一踢，就听到石裂声，上面开始落下泥土来。成天心道不好，连忙加速往后退，不料石颤土崩，埋住成天。随着成天一声大喊，四面崩塌的土石裹挟着成天坠下深渊。

成天坠进水里，与不断掉落的乱石一起，越沉越深。成天缓过神来，挣扎着往上浮游，忽然一股大力冲来，黑暗中一块巨石从上而下，压住成天，直往渊底沉去。成天被巨石撞晕，身体被巨石压住，快速下坠。正当成天再次苏醒、再次陷入绝望的时候，巨石突然停止下坠，移向一旁，紧接着，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拉住成天手臂，向水面游去。

成天冰冷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虽然这点温暖只是从对方手上微弱传来，但却一下子传到了成天心里，胜过了成天在春寒料峭时躺在暖石上晒太阳的温暖，胜过了夏雨淋身后换上干衣服的温暖，胜过了秋霜铺地后裹上绒袍的温暖，胜过了冬风肆虐时坐在火炉旁烤火的温暖……这只手坚定地拉着成天上浮，不是让成天脱离了死亡，而是让成天忘记了死亡！这哪是一只手，这分明就是仰望着的光明和重生的希望……不知是什么，在这一刻，让成天恍然感受到：原来世间还有些物胜过了死亡、还有些物超越了死亡……成天在水里无法开口说话，在心里却一直在问：“这是谁？……”

当成天因在水里长时间窒息而渐渐陷入昏迷的时候，成天被拉出了水面。黑暗中，成天被拉上滩岸，开始大口喘气，剧烈呼吸。

那个人松开了拉着成天的手，成天却心生贪恋而紧紧拽着不松开。虽然成天用力，但那人的手非常柔软光滑，一挣就挣开了。成天稍一恢复，便谢道：“多谢救命之恩！”那人冷哼一声道：“救命？呵呵……”成天一听是个十分悦耳动听的女声，竟十分惊讶，心道：“说话声音这般好听的女子，怎会在这黑暗无光的地方？”那女子继续道：“怕你还不知这是哪里吧，你来到这里，没人能够救你的命，你只能死在这里！”被如此一说，成天糊涂起来，问道：“那你……”

“我不过是孤寂无聊，救你上来解闷罢了！”

“妹妹，你把我说糊涂了，还请……”

“哈哈……哈哈……”女子大笑起来，笑的开心，笑的畅怀，笑的前仰后合，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在空洞里回荡，好似拨响了千钟万琴。好不容易笑罢，女子犹三笑一语地道：“妹妹？呵呵……你叫我妹妹？呵呵，唉！好久好久了啊，我仿佛又年轻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成天莫名其妙地听她说着、感叹着，听其云却不知其所云，知己话有不对却不知错在哪里。她的声音像清泉涌溢、金石微响、弱莺乍啼、雏凤清鸣，虽无旋律，却自铿锵，无关音腔，却动人心，即入耳如滋，又十分自然。成天从没有听过天下间谁人说话会有如此好听的声音，成天不由得相信，能发出这般声音的女子，必然是豆蔻年华，否则，声音怎会没有一丝岁月的沉淀，而又尽显心灵的透彻……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女子突然停下感叹，向成天发问。

成天回过神来，连忙应声道：“在听、在听，只是妹妹这声音，十分悦耳，以致有所恍惚……”

“哼！声音纵然悦耳，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这里，谁又能听到？不过便宜了这冰冷的石头、那无情的潭水和倒霉的你罢了！”

“困在这里？怎么，妹妹也出不去吗？”

“废话！若能出的去，你还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见到我吗？”

“这是哪里？”

“这？唉！这是珞指峰啊！一座为了镇压我而生出的山，我们就在山底！”

“什么？镇压你？……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什么怎么？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怎么进到这里面来的？”

“我叫成天，适才碰到一对石蛙，突然山塌，醒来就从上面掉进了水里，然后……”

“呵呵，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哪个山中之物得了灵……看来你得认命了！”

“认命？你是说我困在这里不出去？”

“怎么，你还想出去？成天，我都出不去，你就不要做此痴心妄想了！”

“请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你不是一直在叫妹妹吗，我听着新奇，挺好的，就这么叫吧！”

“那我们怎样才能出去？我们要想办法！”

“出去？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我想了几百年，也没有想出办法出去，只能忍受孤寂，饱受地寒之毒侵体，唉！”

“几百年……”成天张大了嘴巴。

“呵呵……，吓到你了？我也只是猜测，这里没有朝暮，没有时日，没有岁月，谁知道呢！”

成天收回惊讶得吐出来的舌头，不敢相信地问道：“难道这里没有出路，我们都要永远被困在这里吗？”

“看来只能这样了！但你是凡人，最终会老去，然后死在我面前，而我，还要孤寂地呆下去，呵呵……”女子竟干涩地笑起来。

“不！妹妹就不要用这无边的荒诞之言戏弄我了，我还要去救人，还有要事去办，请以实相告！”

“以实相告？可我并没有骗你啊，我说的，句句是实！”

“啊！”成天不免后退两步，努力睁眼去看四周，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女子用一种坦然中夹带着嘲笑的语气问道：“怎么，你怕了？嗯？”

“怕？若是怕了就能摆脱困境，我倒希望去怕！但在我脑海里，曾历经的无数磨难，没有一次是因为怕而得到避免或解决的！这让我早早就深知，与其浪费时间去怕，宁愿把时间用来想办法！”

女子没有说话，向前靠近成天，把手来抚摸成天湿漉漉的头发，慢慢道：“你说的话在外面是对的，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