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一带因年年征伐拉锯,韩、魏、楚、赵等国的疆域不断发生变化,边境线更是朝夕伸缩、更改。
此刻的魏国版图,都城大梁距离其边境并不遥远。
偏僻的小道上,林寒涧肃、少见人迹。徐郎中指示着张仪穿林绕溪,紧赶慢赶,很快便越过了魏国地界。走上大路不久,三人抵达一处驿站。
“小王,马车是借邻居的,怕别人不方便。你先回大梁,按这个地址找到我家邻居,将马车还了。别逗留,即刻回郊外木屋。”
“嗯,您放心。”
徐郎中交待过地址,带着小召雇上驿站车马,朝着王畿洛邑而去。
张仪目送二人走远,戴上草笠,调转马头向东,一扬马鞭,沿着宽阔的大路朝着大梁的方向飞奔疾驰。
大梁依旧是从前的大梁,最后的一丝晚霞中,宽大的护城河拱卫着城池,左右远远地延展。近日暖阳的光照下,前些时的封冻已渐渐融去,残冰反射着的银光。巍峨的城门前商旅往来,傍晚的城中依旧人烟阜盛、街市四通八达,热闹繁盛。
想起前一次和孙宾同到此处,抓贼逗乐的场景,似乎已恍如隔世。
不知孙宾此刻怎样了?师父是否接到飞鸽传书前来救助?张仪驾着马车,直奔庞涓上将军府方向。
自魏惠王迁都大梁,流经城池的丹水河汴河被人工拓宽,与城外护城河相连,北接黄河、南通泗水,人工与天然结合,形成巨大的流通水系,便利航运灌溉。
改造过的丹水河从上将军府侧面流过,一座半月形的拱桥横跨河面,连接着对面宽敞的大街。此刻,正是晚饭过后,河边的街面上围着一拨人,嘻嘻哈哈笑得前摇后摆。
“造孽!疯子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家!”桥头下,一名大嫂拽着孩子,沉着脸呵斥,急匆匆走下来。
“没事的娘,疯子会打人,我离的远着呢……”
“混账!离那帮捉弄疯子的人远点,全他妈一群骗吃骗喝、没廉耻的门客,你长大可别学样,会遭天谴!”
大嫂拽着孩子拐上街道。二人迎着张仪驾着的马车,交错而过。
张仪闻言,勒住缓行的车马,停在对岸的忍冬树丛后,隔着河道望过去。
对岸的街道旁,笑得摇摇摆摆的人影缝隙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脏污破烂的残疾人跌坐在地上,呆滞地仰头望天。满头的烂菜叶子、鸡蛋黄粘在散乱的长发上,几乎遮住了面孔。
陈轸手下的门客们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继续调笑、打赌、投掷。
“不行不行!本人豁出去了,一定要翻本,再扔一个鸡蛋,这次准砸中孙疯子的鼻子!砸中你们一人赔我一两银子,砸不中本人倒赔。”
一名胖嘟嘟的门客左手托着几个鸡蛋,右手举起一个鸡蛋,作势要扔。旁边的几名门客嘴要笑裂。
“哈哈,胖子,输了不许反悔!”
“胖子你还有钱吗?好呀,没钱当场脱裤子也行。”
胖子闭上一只眼,集中精神瞄准,鸡蛋突然出手,划出一个弧线,正中疯子的鼻尖,“啪”的一声碎裂。
“哈哈!中头彩!给钱给钱!”胖子惊喜得浑身肥肉一抖,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后,赶紧揪住众人要钱。
周边,庞涓上将军府侧门处的两名卫士紧盯着众人,墙根下是一名挑担子的货郎、河边杵着一名买花的婆婆,四人眼神不时瞟向疯子。若是估计不错,这些人全是根底深厚的高手,且不说隐藏在暗处的眼线。
“该死的庞师兄,简直定位精准,盯得够牢!”
张仪瞧着对岸,暗骂了一句,快速跳下车,掏出王婶娘给的“压岁钱”在沿河的商铺里买了两个烧饼、一小团针头线脑。
孙宾苦心孤诣,甘受屈辱,终于能迈出庞府大门,一定是不放心,在等待着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钟离春的消息。可是,该怎么说?说师姐活着、安全?照其当下心性处境怕是要寻短见,不拖累师姐……若说师姐死了,更可能寻短见。说师姐受伤了?毁容了?可没征得师姐同意,她会不会在乎?该怎么办?张仪急得咬牙切齿。
“孙宾、苏秦,真你妈的麻烦,老子不伺候了,就写失踪!吊足你胃口,看你妈的不配合!”
张仪气哼哼地心道,瞪了对岸一眼。对面,胖子再次赢得“满堂彩”,正乐呵呵地继续逐个要钱。张仪钻进马车,拿出针头线脑开始绣花,确切地说,是在一片小绢帛上绣字。
“春失踪,五日后桥头等待。”
细密的字迹很快绣好,张仪将布片小心塞进一块烧饼中。
孙宾仍旧未能脱困,这说明鸽子们没能找到师父,或者师父有何急事被绊住了,没法及时赶来魏国。究竟会是什么事情?竟然比救出从小跟着他的爱徒孙宾更要紧?
张仪钻出车厢,坐在车夫位置上,一边啃烧饼,一边等待。
对面,扔鸡蛋的胖子快活得满脸肥肉快快饱绽,攥着满把的银锞子往荷包里塞。近旁几名门客酸溜溜、郁闷地要走开。
“不玩了不玩了,收工吃晚饭,明天接着玩……”几名门客开步走。
“走走,别小气巴巴的,今晚上我请客!”
胖子大方地招呼着众人,一伙人挑衅地对着庞府的卫士“啐”了一口,一道朝着临近的酒楼而去。
“胖子今天好彩头,说不定以后和孙疯子一样,也能混上个将军当当呢?”另一门客假装恭维。
“哈哈,说不准咯!哦,为照顾大家情绪,今天的赌法不要玩了。赶明儿咱们找根绳子,看谁能套住疯子的脖子,拖着他围着庞府绕圈儿!”胖子仰头笑道。
“好主意,胖子就是个天才!”
胖子得意又兴奋,傻笑着被众人簇拥着走远。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气沉沉地降临。孙宾好似一座年久破损的泥塑,肮脏呆滞,形同乞丐,仍旧瞪着双目仰头望天,若无其事地似乎在数星星。楞了不久,他用手撑着地,拖动残疾的腿脚,向着庞府的屋檐下缓缓挪动。
“师兄,慢着!”
张仪心道,继续加紧环顾四周,却见前番被母亲拽走的小男孩跑了回来,正甩着个钱串子去街边店铺卖烧饼。
“喂喂,小弟弟!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
“哦?啥事?”
“能不能给疯子送点吃的?哥哥想积德做好事,可自己也是个残疾,腿脚不方便,只能赶赶车没法走路,过不了这个桥上的台阶……”
张仪作出伤心想哭的表情,无奈地捶着自己的双腿,唏嘘叹气。小孩同情地望着他。
“可……不行,我娘不许我过去。”
张仪塞给他两枚铜钱。“好人立刻有好报。哥哥想着多做善事,下辈子就不用做瘸子了,你只要帮哥远远扔去就好了。”
“哦?这么简单?”
“对。扔了就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