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了梁叔斑白的头发,显露出他后脑那首七律。
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晚了吗?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想起当年为了尽量压抑自己的本性,而让阿昆父亲替自己刺的这二十八个字,难道也是多此一举吗?
我哭我笑皮可扒,
我悲我喜肉可剐。
我贪我痴骨可挫,
我嗔我怨命可杀。
其实,如果真如这首七律所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死几次。从本质上来讲,这根本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换言之,他只是刺了一堆废话在后脑。尽管这堆废话多年来让他彷徨的心找到了些许赖以支撑的立足点,可是这一切现在看来终究都是徒劳。
霍竞凯见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忽然笑着调侃他,“老头,你那首诗也是挺逗的。我时常在想,如果你后脑长头发给挡住的话,那该怎么办?刮掉吗?”梁叔没有搭理他,仍自顾自陷入沉思。
“我看那儿就算了。”霍竞凯继续说,“忘掉你身后的一切吧,也忘掉你对未来的憧憬。等回去了,我给你左右臂各刺四个字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然后让小陶给你设计些图腾之类的,肯定帅炸了。”
梁叔突然正色地看着他,“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有跟聂纪朗他们说过吗?”
“当然。”
“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漆黑的马路上,回荡起霍竞凯孤独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当年为之而牺牲的事情抱着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的态度,他会作何感想?”梁叔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正卑鄙地利用霍竞凯对亡父的感情去绑架他的价值观。
“老头呀老头,你还真他妈咄咄逼人啊。”霍竞凯朝窗外吐掉他一直刁着的竹签,“你现在说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实际点,考虑一下今晚让不让你孙子继续吃饭吧。”
梁叔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颗星球上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和那些曾经帮助人类创造辉煌文明的事物,如今已离人类而去。他浑浑噩噩地看着车前仅十数米被车灯照亮的马路,感觉自己以前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他经历了井底的阴暗、潮湿和凶险,却仍然顽强不息,奋勇求生,全赖目光之中有一片井口般大的明媚天空。但他不仅以为天空就是井口那么大,更以为黑暗也就井底这么大。而如今,他已跳出井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井,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井。
他透过货车风窗望向视线尽头的极西之处,那儿只剩下一线残霞,不禁想起多年前与老古一家在嘉绍大桥上的经历。那天旭日初升,朝霞初现时,也像如今这般景象。只是当时自己是面东,而现在是面西。
天空终于回复它本来的面貌。
黑。
深邃的,没有尽头的黑。
黑得让活在其中的生灵找不到半点慰藉,看不见半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