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赵慕鸢去六安胡同找蒋六儿他们玩,严家嫂子和嬷嬷在蒸糖瓜,原本住在这里的二十一位掌柜,十一位因有家眷牵挂早早赶回去了,余下都留在京城过年了。幸好这两进的院子大,厢房又多,不怕住不下,赵慕鸢又买了隔壁一进的小宅子打通,将严嫂子这唯一的女眷安置了过去,倒也没有不便,还省了旁人闲话。
“不行不行——”
“就程爷这,至少得仨人盯着才行......”
“别动别动,这局不能作数!”
“哎——兔儿哥,甭管怎样你输了可就是输了!这得作数!这怎么不作数了?”
“就是,你们这这么双眼睛盯着,怎么输了就说我们程爷出老千呢?这我们可不认啊.....”
庞魁川蹲在抄手游廊下,架了个火炉子烤红薯,小禄子在旁边坐着,一边拿着蒲扇帮他扇火,一边听着右面厢房里的吵嚷声。
“你们小姐......”
他声音很小,说到一半便停了。
“你说慕鸢?”庞魁川翻起一只红薯,“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何时能离开?”
他翻动红薯的动作停了一下,“你要离开,去哪里?”
“还未想好。”小禄子摇摇头。
“等你想好了,再去问她吧。”
“她,会让我走吗?”
“当然不会。”赛罕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她费如此力气救下你,你说走就走?”
“呸!”赵慕鸢一推桌上的碎银,顺势踹了裴新一脚,“我看你们今儿就是合起伙来,要哄我银子的!”
“大东家这话说的我们可就冤了。”裴新笑嘻嘻的把银子往自己面前一揽,朝程目挤眉弄眼一番。“这是我们程爷赌术高超。”
严芶手下那拨人一片唏嘘,兔儿高声道:“我看是出老千的手法高超吧!”、
“嗨——不服气?六哥借他银子,咱们继续来!!!”程目一挽袖子,大有不服来干的意思。
赵慕鸢笑着赶紧腾了地儿,走到外间与严芶说话。
“这样吵你也看得进书?”
“蒋小六的书,我随意看看。”严芶起身笑笑,“三小姐赢了多少?”
“别提了,输的就剩我这根簪子了。”她点了点头上的簪花银钗,“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回事啊?走镖闯的就是个天南海北,这赌桌上还玩不过程目这几个毛头小子?”
“让三小姐失望了!”石虎探头出来笑嘻嘻道,“严大哥管的严,我们从前可是不敢沾半点儿赌的!”
严芶无奈摇头笑笑,“这些臭小子,我真是做了回东郭先生。”
她哈哈大笑,倚着门框把玩着门帘上的福穗,却不防听见了赛罕的话,张口便接话道:“谁说我不会了。”
廊下三人齐齐回头,见她沿着游廊走过来,眉眼带着浅笑。
“三小姐。”小禄子起身,恭敬退立一旁。
“别,我最多算是你的恩人,不是你的主子,你呀——”她说着,在魁川身旁蹲下,“不用对我这样恭敬。”
小禄子松了口气,自从在这个院子住下,他只见过这位三小姐两次,这是第二次。
“这小没良心的想走。”赛罕指责他。
“得了,我也不是圣人,救他始于私心......嘶——”她看魁川夹出一只烤的差不多的红薯,忙捧起一个盘子接住,“如今杨茹已死,他对我来说便没了用处,要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好烫!”
她一边扒着红薯皮,一边被烫的手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把红薯抛了出去,正好落在魁川怀里。
魁川双手抱住,连连喊了几声烫也没舍得丢掉,又给扔回火炉里了,二人傻眼儿了。
“你做什么!”
“你才做什么!”魁川瞪大了眼睛,“你扔我红薯做什么!”
“这不是你自己扔进去的吗!”她与他争吵。
“听到了?”赛罕拿脚尖轻轻踢了那小太监一下,“你走吧。”
小禄子看看她,又看看正斗嘴的两个人。
“我....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可以....再多让我在这里待几天吗?”
说完这话,他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儿。
赵慕鸢闻言看了看他,随后扭头冲厢房那边喊了一声蒋六儿。
窗棂便被人支起,程目探头出来问道:“三小姐唤六哥吗?”
蒋六儿把他挤开,问道:“三小姐唤我何事?”
“装些银子出来,算我借你们的,明儿就还。”她说完,窗户又放了下来,没一会儿,蒋六儿提着半钱袋的碎银子过来了。
“这些够吗?”
她正啃着魁川“舍身忘死”扒掉一半皮的红薯,听到他这话,只伸手指了指小禄子。
蒋六儿会意,双手奉上给他。
小禄子接过那钱袋子,站在原地发愣。
蒋六儿看看廊下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原先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三小姐为什么要给小禄子钱,但也没打算问,送完银子就回屋了。
“这些给你,你可以把它当做封口费,也可以当做我借你的,随你自己怎么想。”她啃的一手黑灰,趁魁川正翻着红薯没注意,顺手往他衣袍上抹了两下,“要待在京城还是去别的地方,也随你。只一点,出了这个院子,你就再也不认识今日在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一棵树,一块石板,你都得忘了。”
魁川猛然回头看她,“你是不是往我身上抹炭灰了?”
“没有,我是那种人吗?!”她正义凛然道。
“咳咳.....”赛罕咳嗽两声,示意她赶快贿赂自己,否则就要揭穿她了。
她便把魁川扒好放在盘子里的红薯给了赛罕。
魁川一看不乐意了,“我不烤了。”
怎么烤了半天,自己一口也没吃着。
小禄子收起钱袋子,冲她躬身行礼,“宁禄一生无父无母,唯有幼妹一人,却亡于宫墙。三小姐于宁禄,除了救命恩人,还有天大的恩情;今日一别,若无出人头地之日,宁禄至死不识赵家之人。”
这话说的还算识大体,赛罕打量他一眼。
赵慕鸢没答话,挥手示意他走吧。
十八九岁的少年,腿脚尚还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院门。
“他伤还没好呢,非得这样吗?”待人走远了,魁川才抬头看了眼他的背影,问她。
“他既然想走,我便一刻都不能留。”赵慕鸢拎起他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神情惬意的抿了两口。
宁禄,是宫中已经杖毙的太监,他活着站在这里和她说话,他是罪犯,她是藏匿罪犯的帮凶。一个对她来说没有用处,又没有建立足够信任的罪犯,多留一刻,都是在和大周律例赌命,这还一院子的人呢,不值当。
“不觉得可惜嘛。”赛罕啧啧两声,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可听蒋六儿说,这小太监聪慧异常,又过目不忘,抛开他原本的利用价值,本身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生就要断舍离嘛。”她嘻嘻笑着,话音刚落,正巧严嫂子叫她们去吃饭,这事儿也就没人再提起了,院子里少个人,大家默契十足的都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