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灵魂大改造”运动的深入推进,浣纱经营部已开始实行半天营业、半天学习的制度。有时晚上还要继续开会进行学习、讨论、反省、批评和自我批评……
在学习会上,诸玉良自然也必须反省自己存在的缺点和错误:自己在做营业员时的服务态度不够好,说明对工农群众缺乏浓厚的阶级感情;在个人穿着打扮上过于讲究,具有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平时不注重学习马列毛著作,致使政治觉悟不够高……她保证今后改正错误,提高觉悟,认清形势,向先进看齐。
当然,她还没天真到什么都和盘托出的地步。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例外。在当前这样的形势下,讲真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再白痴的人也能估计得到。
某一日晚上散会后,诸玉良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玉良姐”,一听就知道是郭伟明在叫她。
诸玉良自从做了会计,坐了办公室后,很少再有机会遇到做仓管员的郭伟明,只有在每月底经营部大盘点时才会遇见他。
这个比她大弟弟诸志礼大几岁的小伙子,最近悄悄地处了个对象。当然,这个秘密也是郭伟明在大盘点时悄悄告诉她的。
郭伟明气喘吁吁地赶上诸玉良后,就拉她到一处隐秘地说话。
“玉良姐!我都快憋不住了,今天会上差点就把我们那个秘密说出来了!”郭伟明一脸的沮丧,看得出精神压力非常之大。
“傻瓜!现在千万不能说!现在说已经晚了。物资局正愁找不到走资派、坏分子可以批斗呢!你看,那些被揪出来打倒的人,不被折磨死也得脱层皮。”诸玉良吃惊地警告着这位比自己还单纯的年轻人。
“那你不会一不小心说出去吧?”郭伟明依然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都帮你到那个份上了,我怎么可能说出去呢?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打死我也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诸玉良毫不迟疑地回答。
“玉良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
“嘘!赶紧回家,不要多想!”诸玉良见有人走近,就打断了郭伟明。
……
保守秘密的代价是备受心灵的煎熬。自此,诸玉良的孕吐情况才有好转,失眠又开始了。
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几方面:
一是她受了蔡富国的委托,要照看陈美娟,所以晚上睡觉时她总是惊醒着;
二是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严守,所以每晚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三是没有刘月兰的保驾护航,她总是担心到时候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这样十来天下来,她便憔悴了许多。
本来,诸玉良晚上是要在陈美娟家里陪她的,但陈美娟坚决不肯。她说:“睡眠不好会影响胎儿发育。本来应该我来照顾你的,现在怎么可以让你为了我连觉都睡不好呢?”
不知从何时起,陈美娟已经不说上海话了,而是像诸玉良那样说起了暨阳话,这使诸玉良感觉一下子和她拉近了不少距离,而且还产生了一种“同是暨阳沦落人”的亲近感。
陈美娟还说:“大宝、二宝还这么小,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们不管呢?况且老蔡那么关心爱护我,我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不会想不开。小诸大可放心!晚上安心睡觉,不要管我!”
陈美娟还告诉诸玉良:“孕妇缺钙容易造成失眠、腿抽筋、脾气暴躁、腰酸背痛等。你最好去刘医师那儿配点钙片吃吃,补补钙!”
诸玉良见陈美娟这样说话,完全不像一个绝望透顶随时准备寻死的女人,因此她也就回自己屋里睡去了。
(二)
九月初的一天,诸玉良因晚上没睡好,体力实在不支,只得提前退出经营部的学习会,请假回家了。她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一边沿着浣纱江慢悠悠地往同心阁走。
诸玉良感觉这太阳一下子变得温柔多了,洒下了无数金色的光辉,笼罩住浣纱江。于是,浣水像被魔术师用点金术点了一下似的,变得黄澄澄、金灿灿了。它带着满足,带着倦意,潺潺地流过来流过去;它泛起来的波纹,被阳光照耀得令人炫目。
只见街上的商店都关门了,墙上都是大字报和标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和布被烧焦的焦臭味……一个个步伐匆忙的列队时不时从诸玉良身旁经过,她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似乎怕腹中的婴儿受到这意外的惊吓。
“妈呀!”一个姑娘突然喊了声,然后抱着头蹲在墙角哭。
原来,姑娘的长辫子被路过她身旁的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们强行剪掉了……
诸玉良暗暗庆幸自己提前剪了辫子,否则多出洋相啊!
路上,她听到很多人在议论,说今天在暨阳中学大操场上举行的万人大会是何等的气势壮观,激动人心……
诸玉良知道,暨阳中学大操场是暨阳县面积最大的操场,凡全县规模最大的集会必在那里召开。如:全县范围内的体育运动会、批斗大会、公审大会……
去年有一次,那里举行枪毙犯人的公审大会,诸玉良也赶热闹去看了一次,因为暨阳中学离同心阁也就里把路。那次看热闹的经历,使诸玉良终身难忘。
她记得枪毙犯人的那天,城关的街道像庙会一般人山人海,交通一度中断。因为公审前,犯人们要在城关的几条主要大街上先游行一翻。只见那些犯人们面无表情地站在卡车车斗的两侧,被反绑了双手,脸朝着街边的群众,胸前挂了纸牌,上面写着犯人的姓名和罪名,有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还有各种各样的“分子”。
犯人中有一个脸上满脸疙瘩豆、酒糟鼻、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他的黑墨名字上被划了鲜红的叉叉,名字下面写了“强奸犯”三个大字。诸玉良看着这张脸觉得好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