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民在进王丑家家门的时候,他自然想到了一个现象:王国华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王学敏一家人必然会热情甚至受宠若惊一般地接待他们,那必然是递茶送烟毕恭毕敬忙个不亦乐乎。庄户人家就是这样,活得实在又活的窝囊。
进了院子,陈忠民分开两腿凛然地站在院子当中,他等着这习惯的迎宾喜剧继续上演。但等了好一会,这样的一幕并没有出现,这令他大感意外。他禁不住低下高贵的头颅向前看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干巴老头脊背竟然对着他坐在竹圈椅子里从容自在地抽着烟,老头面前建一照壁,壁上竖一条长镜,这个时候,春天的太阳正灿烂地照射在镜子上,镜子发出的是耀眼的反光,于是官和民的影子便重叠在有梅花有鹿的明晃晃的玻璃框内。
四周异常安静,刚才叽叽喳喳的女人们被王丑的气场和反常的举动威慑住了,陈忠民明显地感到一股浓浓的敌意正从老头的后背渗到院子里四处弥漫开来,这浓浓的敌意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县高官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强大的心脏第一次承受着空前的压力。院子里的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能劝说也不敢退出去,他们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不寻常的斗争了。
陈忠民从镜子里看到的干巴老头正是王学敏的父亲王丑。
王丑嘴下一撇山羊胡子,黄黑面皮,嘴上叼着一根旱烟袋,一副老花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花镜背后的一双杏仁眼眼白上翻精光四射肆无忌惮地捕捉着镜子里的陈忠民,就仿佛法官在审判着一名罪大恶极的犯人。
陈忠民看到这种目光,就想到了给他看风水的神汉,神汉的眼光也是这样的但里面净是邪性,王丑的目光里却充盈着不含杂质的寒光和刚正,陈忠民感到有把利刃穿透心肺,他不禁有点惶恐,但表面上还是强作镇静。这时王国华及时地走上前去向王丑说陈忠民是他的一位朋友。王丑哼哼了两声不置可否,他翻了王国华一眼,鼻子被气浪冲得鼓了起来,就像一只即将投入战斗的公鸡。
坐在椅子里的王丑纹丝不动,凭他的了解和直觉,他早已知道这个人就是陈忠民书记。王丑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是他从不议论朝政。没人知道不等于他心里没底,他对世事既是隔岸观火又是洞若观火。
这时王学敏的母亲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几个凳子让陈忠民他们坐。紧跟着王学敏媳妇也从后面跟上来,热情大方的山花把两杯茶放在了王国华和陈忠民的手上后说了句招呼不周,请多包涵的话就和周围的人拉开了家常。。
王丑做事由着性子,婆媳两个可从来不敢指责王丑,这个时候你越指责他只会越发的激他胡来。
王丑任凭陈忠民尴尬的站在那里,却不管不顾从容抽完了一袋烟,抽完把烟袋从嘴上拿开,这个时候才以平静而不容商量地叫道:“看病的请过来一下。”陈忠民不由自主地就向王丑身边走去,全没有了书记的尊严。他憎恨自己这样做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王丑是一座山更是一尊神!
“把右手伸出来。”
陈忠民伸出了肥胖无血的右手,王丑轻轻地扼其右腕,来了个悬空诊脉。过了一会说“左手”,陈忠民就伸出了左手。看完左手说伸舌头。看完舌头他正眼没看陈忠民接着说:“知道不知道,陈书记,你个不要脸的,你得的是不要脸的病?”
“你说什么!”陈书记用手猛然指向王丑,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立即迸开了千朵万朵小金星!
王丑说这番话,是说给陈忠民听的,可王丑说话底气非常足,他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全都听到了。
全院子的人张大嘴巴凝固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仿佛一座座雕像。
陈书记?什么书记?县高官?省高官?王丑是不是疯了?
陈忠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猝不及防的打击使他心脏里的血高速冲到了脸上,激得他眼前一黑。陈忠民差点跌倒。这时再看陈忠民,只见他嘴唇泛青,浑身打颤,气喘如牛,虚汗淋漓。事实上,他应经快要倒下了。
王国华脑袋也蒙了,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这王丑爷真是一个二杆子。
看着陈忠民的怂样子,原来预想的战斗看来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缓过神来的妇女们用鞋底子挡着嘴互相交头接耳并开始发出了笑声。陈忠民瞧见她们的样子,简直要气晕过去了。他现在觉得自己更像一只猴子,王丑就像耍猴的,单让大家盯着他的红屁股进行深入的研究。
“难道我说的不对,难道你没有做过亏先人的事?”王丑盯着陈忠民紧追不放。陈忠民伤了自尊失了面子,而且失面子失得是哪样的狠,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愤怒地看着王丑,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土地上,但茶杯没有丝毫破损。茶杯在地上滚了一圈又顽皮的端端正正定在了地面上。周围的妇女觉得这很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陈忠民骂了句一群混蛋,扭头就冲了出去。
“谁混蛋?”王丑在后面还不依不饶地说;“回去查查字典,把混蛋的意思搞清楚,看看到底谁是混蛋,堂堂父母官不要他娘的胡乱用词。”
王国华见把陈忠民气成这样,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他大声的责怪王丑:“大爷,你咋是这人。你叫我怎么给人家回话。”
“你也不是啥好东西。”王丑骂道,王国华一看王丑不依不饶,耍起了人来疯,只得赶紧溜了出去。王国华一走,院子里不知轻重的女人们便笑成了一团。
陈忠民一出门,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的恩师孔方里。孔方里看着陈忠民,陈忠民看着孔方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这次不期而遇大感意外。孔方里先问他怎么在这里,陈忠民哆嗦着发紫的嘴唇上牙打着下牙哆哆嗦嗦说今天出来转转,又问老师来这里干什么,孔方里说是来找王丑的,想和王中医谈古论今谝谝闲传。
陈忠民一听,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只得强打精神说让孔方里回头去他哪里,他根本没有勇气再回头走进这个大院子了,只得说他今天回去还有急事。孔方里说那你先忙,明天我就去你哪里,说完两人告辞就各奔东西了。
孔方里脑子装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举步跨过了王丑家黑漆木制的门槛,却看见王家大院站满了妇女小孩,他们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好像结婚办喜事一样热闹非凡,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但他的耳朵分明听到大家七嘴舌议论的是陈忠民的狼狈不堪和王丑“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英雄事迹,他看到了王丑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大家的捧场。
王丑虽得意,但他没有忘记孔方里今天要来他家。他的眼睛一直扫视着门口的动静,所以孔方里一进来他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一看见孔方里,王丑赶紧敲掉烟锅子甩开众人起身相迎。
寒假暑假都是孔方里休息的时候,这个空闲他都会来王丑家住上几天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浸润。春华秋实的时候虽然学校不放假,但是对他来说教学任务并不重,他都有机会来观赏春天的美丽秋天的硕果。谁能挡住他任性的脚步呢。
两个人的结识缘于孔方里的一场大病。孔方里曾经因为心情抑郁接受了王丑的有效治疗,深为王丑的中医理论所折服。王丑的中医理论其实质就是中医哲学,这让孔方里十分敬佩。两个人志趣相投性情相近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从此高山流水琴瑟和鸣彼此牵挂结下了很深的友情。
王丑的座上宾应该是好人,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所以村里的人见了孔方里也是毕恭毕敬。相处的久了,大家认下了他也喜欢他的直爽和善良。今天孔方里一进来,大家纷纷和他打招呼问候老教授并争相给孔方里让座。孔方里嘿嘿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
“咋没有给我捎些卷烟来?”王丑问孔方里。
“你以为我看你的老脸来了。你没有看见杏花梨花开得正美,那杏花比你的老脸好看多了。”孔方里说着话转身从右边的布袋里抽出了卷烟递给了王丑:“我怎么敢给你老不带卷烟,我是不想混了我。”
王丑接过了卷烟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文人雅士喜欢拈花惹草,你开春不来我这山沟沟里面看看杏花梨花一年准会活的没滋没味。教授上坐。”王丑扯起袖子擦了擦放在自己对面的凳子然后把凳子拿给了孔方里,孔方里接过木凳放在地上就势坐下。
“呵呵,老东西,说话就喜欢夹枪带棒。”听到这里,大家都会心地笑了,王丑点燃了一叶卷烟,吸的滋滋有声。王丑以能抽孔方里的卷烟而倍感自豪,他的人生在孔方里的卷烟里得到了升华。
王学敏的母亲知道孔方里是王丑的座上宾绝对怠慢不得,于是赶紧招呼山花做饭,自己去箱子里拿出陈年老西凤用热水烫上并打发王学敏骑车去镇上赶快买些猪头肉花生米。她知道,两个老怪物一见面,不喝上两杯是难以尽兴的,她也喜欢有人来给王丑解闷,他也喜欢孔教授给王家带来的欢乐和充实的气氛,这种氛围她说不出来,但她能感觉的出来。这气氛里也有一种默契温馨和高雅。
而今天,王学敏因父亲刚才替自己报了仇,他心里正高兴,听母亲吩咐,他“哎!”了一声然后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关键时刻,还是老父亲行,自己怎么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备齐了料,厨房里开始叮叮咚咚,很快,山花就把香喷喷油汪汪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山花母子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厨房功夫,普通的菜面经过她们的手就会变得活色生香,精致的如同工艺品,望着一桌子好吃的,孔方里坐不稳了,尤其拿王丑秘制的药方配制熬炖的“六君子汤”让孔方里已经浑然忘我。“六君子汤”最大程度地调动了孔方里的嗅觉味觉。看得孔教授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王丑嘿嘿一笑说了一个“请”字,孔方里就赶忙上筷子有滋有味地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