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桂花飘香的时候,迎来了高中的第一个小长假。今年的中秋在国庆节前一天,学校连着放了九天假,向阳也在前一天请了假回来。
正常来说,这应该是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
吃完早饭,慰玲就沿着熟悉的小路,去了外婆家。
自从有了新家后,这是她每日的“必修功课”。
外婆家的院子外停着一辆陌生的私家车,舅舅的车已经不见了踪影,空在松软的细沙地上留下几条车胎碾过的痕迹,深深浅浅。
小狗嗅到熟悉的味道,立刻飞奔出来迎她,可是被铁闸挡着。还没推开门,就已经能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
有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外公身后,修长的身影配上清爽的白T,让他有种与世独立的味道,洁净的白球鞋在周围陈旧而显杂乱的环境中显得突兀。他静静地站在外公身后,看外公在地上的砧板处理海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慰玲惊喜地喊了起来:“文修哥!”
颜文修回过头来,笑着跟她挥手。
“你和大舅一块来的吗?”
颜文修点头,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着屋里,说:“他在里面。”
屋里有一堆人,小表妹被外婆抱着坐在木沙发上,看见慰玲,兴奋地喊了句:“姐姐!”接着向她扑了过来。
看了一圈都没见到舅舅和舅妈,小表妹说他们去买菜了。
慰玲心想,可能买菜只是借口,毕竟男人的自尊心摆在那,院子外面停放的车子就足以买下他在深圳的那个小单间,而明明三十几年前,他俩还一起玩过泥巴。
熟悉的人过得比自己好,莫名其妙地会让人有种别样的心情。
总归是闷闷不乐的。
一个穿着条纹短袖和男士牛仔裤的男人,长相和颜文修有几分相似,坐在外婆对面的塑料椅子上,以他们为中心,围坐着或站着一圈人,将小小的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外公这边的家族里,孙字辈除了慰玲之外,都是男丁,慰玲十二岁了,家族里才迎来一个小表妹。大舅喜欢女孩,偏偏只有一个独子,在他们小时候还玩笑说,将颜文修和颜慰玲换过来养。
他一见到慰玲就眉开眼笑,眼睛里的宠爱像要溢出来,忙不迭地朝她招手:“小玲来了,哎哟长这么大了,快过来。”
周围的人闻声立即让路。
慰玲其实习惯不了这种莫名的疼爱,会有很大的压力,但还是牵着小表妹走过去,抱着她在外婆旁边坐下。
大舅第一句话就问:“身体怎么样?都好了吗?”
慰玲笑着点头。
“你妈妈呢?”大舅又问。
“她去上班了。”
“中秋节也不放假?”
慰玲摇摇头。
外婆接着话,说:“她那种工作怎么可能放假,厂里不是天天都有鱼,没鱼或者不去,那天就没钱。”叹了口气,语气更加哀愁,“她就过着呗,有工开好过没有,她们两姐弟上学要钱,吃饭也要钱。”
慰玲在旁边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在一旁坐着的四叔公说:“唉,是啊,整个家就靠她一个女人撑着,当然能多挣一分是一分。”
大舅妈同大舅坐在一侧,她身穿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高跟鞋,手搭在膝盖上的手提包上,妆容素雅,问话的声音同她整个人一样温柔,“那她爸爸呢?”
听到这个人,慰玲就浑身不自在。
这算是“家丑”,她说不出口,但被外婆三言两语,一带就过。即便是这样,慰玲还是觉得难堪,低垂着头,手指攥紧小表妹袖子上的布料。
“他呀,没做工三个多月了,他那些工地做完了一个就要自己找下一个……唉,反正就是这样吧。”
大舅点点头,好久都没说话。坐着或站着的长辈们开始围绕方才的话题展开议论,每个人的声音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慰玲头上。
她不敢抬头,害怕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眼中那种怜悯或同情的眼神。
良久,大舅又问慰玲:“你在L中?”
慰玲又是点点头。
外婆又插嘴:“那可不,每年还要交几千多的什么择校费,三年都两万多了,你说她妈怎么能不咬牙熬啊?”
看她的神情,何其悲戚;那样的语气,又如何哀婉,简直让慰玲臊红了脸。她如坐针毡站,直到小表妹掰着她的手闷哼出声,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攥住了小表妹的手臂,连忙松开。
四叔公大拇指和食指摩擦着下巴,又发表评论:“哦……两万多是有点贵,对她们家来说。”
对卖惨讨可怜这种事情,她实在提不起兴趣。
她避之不及似地将小表妹放在地上,急着起身出去,大舅却在这时问:“那……要不考虑转去我们学校?”
大舅其实是慰玲的堂舅,他比颜燕珍大了好几岁,是市里私立中学辰中的校长。
周围一片安静,慰玲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想过事态会这样发展。
又是外婆的声音,只是这次的语气里,带了更多的欲擒故纵:“唉,你们学校是很好,可是学费也是差不多……”
慰玲听懂了外婆的意思,臊得一下子转过身去,想去捂住她的嘴巴。
“自己家的学校说什么学费,文修去上课交学费了吗?”大舅说。
“唉……这样不太好,你是要做生意的,怎么能不收学费呢?”外婆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在大舅还在思考着解决办法的时候,她又“善解人意”地说,“还是得收点的,不能让人抓住你的不是啊。”
大舅顺势说:“三婶你这样就太见外了,真的。我以为她志愿是报的L中,当初要是知道小玲的情况是这样,早就过来让她去我们学校了。”说着,又看向慰玲,“她小时候我那么疼她,现在就不疼了吗?不能够啊。”
听着这一番话,外婆像完成了任务般,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再握着大舅的手,情真意切地感叹过往一番,这件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慰玲全程没有一句发言,现实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发言。
她的事,向来用不着她决定。
慰玲蹲在门口外面的树下,咬着一根火腿肠,小狗在她跟前眼巴巴地望。
她又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伸到小狗的嘴边。小狗立刻张嘴咬下一口,三下五除二地,几乎不用怎么嚼,囫囵吞枣似地咽了下去。
大概这是它第一次吃火腿肠吧。
大概也是没有人会喂它这种东西吧。
慰玲将包装纸扯下一点点,又伸过去。
脚步声稳重清晰地传来,下一秒院子门被推开,慰玲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
颜文修来到她身边,蹲下,看到毛发脏兮兮的小狗,又不自觉地退后了一些。他有洁癖,慰玲想起来,在心里偷笑,偷笑过后,又觉得难过。
是对小狗的心疼。
“你不想去我们学校?”文修问。
慰玲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她想,文修哥可能还猜不透这“摇头”究竟是“不想去”,还是“不是不想去”,毕竟她自己都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