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内阁的人过来倒让崇祯琢磨起了朝堂。
军兵的茁壮成长离不开基本盘的支撑,皇帝能掌握在手里的才算基本盘。
这便需要施政,让百姓吃饱饭,兵力、军器、钱粮才能源源不断的聚拢起来。这就需要将内阁与朝廷牢牢抓在手里,政令通畅,有效施行。
指望内阁朝廷打造基本盘是不可能的了,崇祯力求乾纲独断……
过不多久。
王承恩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内阁大佬们。
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谢升,领四位内阁大学士,到了宫门前,目瞪口呆的望着殿中的打铁场景。
这还是登基以来每天勤政操劳的崇祯吗?
内阁大佬们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大明各具特色的奇葩皇帝。
太祖朱元璋,当过和尚要过饭,人称乞丐皇帝。
有宣德皇帝朱瞻基,爱耍蟋蟀,蟋蟀皇帝便是他。
成化皇帝朱见深,专宠大了十九岁的万贵妃,御姐控吧。
弘治皇帝朱佑樘,史上唯一只有皇后没有妃嫔的皇帝,妥妥的老婆控。
正德皇帝朱厚照,宫中建豹房,爱和豹子老虎玩拳击。
嘉靖皇帝朱厚熜,二十年不上朝,修仙灵根了得,驾崩之后,穿越到仙侠世界或许能到金仙级。
万历皇帝朱翊钧,史上最强罢工皇帝,三十年不上朝。
天启皇帝朱由校,喜欢木匠活,艺术家的天赋点到了皇帝脑袋中。
而眼前的崇祯皇帝,登基以来,惩治阉党,放驰厂卫,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堪称劳模,时常处理政务到深夜。
但崇祯不上朝了,这已是第三天。
还在宫中打铁。
要当昏君?
前有木匠皇帝朱由校,后有铁匠皇帝朱由检吗?
阁老们大眼瞪小眼,这兄弟俩一凑,简直绝了。
首辅周延儒使劲揉揉眼睛,确信没有看错,那个身穿青色布衣,撸起膀子,挥汗如雨,如同平民铁匠一般打铁的家伙,真是皇上!
这,这成何体统啊,简直太荒唐了。
阁老们全吹胡子瞪眼,看那道身影,挥着锤子,锻打红铁,每一下都好似熟练的铁匠,准确无误。
等了半个时辰,皇上竟不知疲倦,将那块铁板一次次的烧红再放到铁砧上,锻打不停。
首辅周延儒实在等不及了,跨入门内止步,一身大红仙鹤服,与崇祯的布衣相比,显得华贵。
他虽然心里腾起一股郁气,但不失礼数,面带笑容行礼。
崇祯习惯了这种见面礼,微微颔首回礼,而且知道大明的大臣,只在朔望日的朝会、祭祀、接诏书等重大场合才会跪拜皇帝。
平常朝会都不用跪,一般时候遇见,便如周延儒这般,行礼致意即可。
因为大明的臣民只有三跪,跪天跪地跪父母,皇帝意为天子时可跪,为君王时不必跪。
这不是满地奴才见皇帝就跪的时代!
“陛下,这是闹哪一出啊?一块铁,拿去让工部找个铁匠锻打便是,何必亲自操劳?”周延儒道。
“阁老,铁中自有千钟粟,铁中自有黄金屋,铁中车马多如簇,铁中自有颜如玉啊。”崇祯笑着放下了锤子,汗水浸透了布衣,额头上汗珠滚滚。
往火热的炉火旁边挪了挪,伸了个懒腰,崇祯浑身畅快。在后世每天锻炼,现在打铁虽然累,比健身房还能锻炼身体。
但是阁老们全傻眼了,在这个铁匠皇帝眼里,铁的分量,竟和经典书文相等。
“陛下,打铁乃是贱事,如今朝堂上沸沸扬扬,若传到京城各处,传到黄台吉和李张流寇那边,会笑话陛下粗鄙,有辱九五之尊。”
周延儒把话说得很重。
三日不见,眼前的崇祯让他感觉陌生,仿佛面对另外一个人,面色从容,亲手倒水喝茶的动作也是气定神闲的,再也不是往日肃然紧绷的样子,倒像个久经历练的老油条。
这还是以往那个日夜忧烦、愁眉苦脸的皇上?
后面再配上铁匠台,这画风透着无比的诡异,让周延儒和一众阁员无所适从。
很不习惯。
“阁老,何为尊,何为贱啊?”崇祯往木椅上一坐,面朝鱼贯入门站成一排的内阁大佬们,淡定的笑了笑。
皇帝的精神面貌具有传染性,如今大明上下笼罩着压抑的气氛,崇祯决心从自己做起,一扫焦虑愁苦之态,从容闲定道:“利大明者,为尊。贻误者,才叫贱。”
周延儒狠狠抽了抽嘴角,皇上清醒得很,没糊涂。
然而,为何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打铁种地,大明根本,在你嘴里成了贱事,朕的首辅只有这点胸怀见识?”崇祯悠然喝茶,仿佛比吃着山珍海味更加享受。
不过周延儒等人发现,崇祯说话虽然有点严厉,但那从容的目光,镇定的气度,宛如明主一般,自然而然。
面临艰难国事,如今皇上一反往日焦虑烦忧的样子,神态轻松,令一众人疑惑不解。
周延儒皱了皱眉头,努力挤出一抹干笑:“陛下,术业有专攻,打铁是匠人该做的活,而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上朝议事。”
“举国大旱,蝗灾遍地,饥民流窜,中原大乱!”
“张献忠入川,李自成糜烂中原,大明天翻地覆!”
“黄台吉派兵轮番围困锦州,洪督师左支右绌。若锦州失守,大明便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了!”
“陛下,值此危急关头,若钻淫巧技,荒废政事,后果不堪设想,恐有亡国之祸啊。”
周延儒逐渐抬高声音,试图警醒皇帝,然而崇祯眯起那道深邃的眼眸,面无表情的喝茶,不知在想什么。
面对阁老们的轮番进言,崇祯眼中偶尔闪过一道光芒,思绪飘忽。
这些事,自己不但知道,而且比他们更清楚,甚至连明年的事都一清二楚。
崇祯十四年,公元一六四一年正月,姓李的驿员破洛阳,杀福王。
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
督师杨嗣昌上疏请死,三月初一服毒自杀。
也是崇祯十四年,七月,黄台吉率兵围困松山日久。松山一战,督师洪承畴损失十三万兵力,大明的精锐主力一战尽丧。
到明年,中原辽东,流寇与清兵一南一北两线夹击,是大明彻底走向崩溃的历史转折点。
其实也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留给自己扭转南北两线战略态势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月了。
若是以前的崇祯,此刻便如铁笼困兽,明知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在绝望中坐视自己的双腿迈入坟墓。
但现在自己思路清晰,最先抓住哪些关键要害,了然于胸,无需焦虑忧愁。
失败是一种习惯,成功也是。
先要做到的是,制遂发枪必须成功,而且就在这两个月内。
不,找来遂发枪的研发者毕懋康,一个月之内制出。
一边得想办法捞银子,扩充制枪人员,批量打制!
不管怎样,集中一两百铁匠,集中兵杖局、军器局和京营的人力物力,这两个月起码可打造两三百杆。
崇祯想了想,还要精中求精,给自己打一杆线膛重枪,开启这时代首次狙击。
“凡是明君,必勤政近臣,没有不上朝的。老臣斗胆,请陛下即刻上朝,与诸位大臣共议国事。”周延儒义正辞严,一副忠贞直谏正气凛凛的样子。
这位首辅能以几十种面貌出现在皇帝、朝臣与世人的面前,刚正不阿,德高望重,圆滑世故,谦谦君子,老奸巨猾,正直无比,溜须拍马,笑里藏刀,不一而足。
他的模样在崇祯看来,演技妥妥的影帝级。
不上朝,就不是明君,会被朝臣送上昏君的帽子。
崇祯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微微眯起眼眸:“阁老,朝堂如同菜市场,消息会从京城飞到中原辽东,你听说过在菜市场议论要事的?”
内阁一众人目瞪口呆。
这,这话说的,敢情他们就像菜市场卖菜的老哥大婶?
“谁有章程,可以在这说说,朕听着。”崇祯微微一笑,看向脸色发蒙的王承恩:“给阁老们上茶,粗茶而已,也许阁老们喝着没滋味,习惯了就好。”
于是,王承恩领着两个太监,搬椅子,泡茶,让内阁六位大员一一入座。
喝着粗茶,香味很淡,味道苦涩,周延儒琢磨着皇帝的话,是说他们饮食奢华,心里七上八下的。
“陛下,建奴锋芒正劲,与其耗用庞大兵力、人力、物力,不如遣送一公主,与黄台吉结亲。认可清廷地位,每年给些许钱币丝绸,暂时停歇战事。我大明方能调用关宁及九边精锐,南下剿寇。”
周延儒抚着长长的漂亮胡子,自感这一招是缓解大明压力的妙棋。
“周阁老,你认可清廷地位,遣送我皇家公主,送粮送钱,北虏就不围困锦州了?”崇祯哑然失笑。
周延儒眉头愁苦,叹息道:“陛下,如今天灾连连,剿寇越来越难,当以安抚为主,剿为辅。给些许钱粮,让他们知道皇恩浩荡,总会安稳些。”
“你出钱粮?”崇祯笑了:“几十万人,些许钱粮,够塞流寇一个个牙缝吗?没十几二十万石粮食,休想安抚。狮子大开口是必然的,到哪调拨?然而,若有这么多余粮,朕为何不赈济安分守己的灾民,为何不救奄奄一息的良善饿民?”
“再者,你确定流寇诚心受招抚?”
周延儒脸色憋得通红,说不出半句话。
“大明百姓吃糠咽菜,省下点钱粮就能安抚他们?”崇祯收起笑脸,盯着周延儒的目光变得深沉。
此人长袖善舞,与东林党颇有渊源,弟子张溥领导的复社有小东林之称。他能周旋于东林、复社以及其他各党之间,笼络各方,政才可见一斑,然而也仅仅如此了。
“用钱粮安抚李张,调他们北上抵御清兵,大明重压便能减轻大半。”周延儒锁紧了眉头。
“你的圆滑手段,笼络朝堂各方势力有些用处,用在政军大事上就是笑话。”崇祯失笑摇头:“你当李张流寇全是傻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