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闲话向来是传得最快的。 当初离恪为了让仇怀盐进宫,答应了安太后选秀的要求,由着她一口气选了十几个秀女进宫,后宫妃嫔成日无聊,又没到互相算计那一步,总是聚在一起说闲话。 “你听说了吗,漱贵妃今日归宁了。” “什么?归宁?宫里怎么能和民间比,当初连德妃和淑妃都没有归宁这一说。” “所以说陛下可不是一般偏爱漱贵妃。” “啧啧,也不知道那漱贵妃到底多美貌,能让陛下这么宠她。” “再有三天就是中秋宫宴了,到时候她肯定会出席,你看个够。” “这话让你说的怎么那么怪。” “有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想归宁,我都好几天没见到我爹娘了。” “唉,咱们就只能想想咯。” …… 没错,仇怀盐的确是回仇府了,她也不明白离恪怎么想的,进宫之后的第二天晚上神志清醒地来到了长乐宫,抱着自己温存了半个时辰,熄灭烛火之后,突发奇想地问自己想不想回家看看。 旁人不知道,仇怀盐却清楚,最先跟离恪提起“归宁”的,是言子束,怀上离睦严之后,离恪为了哄她高兴,带她回了言府,言子束笑眯眯地说,“虽然晚了这么久,不过也算是归宁啦。” 仇怀盐没想到离恪会主动提出让她归宁,不过提都提了,那就回吧。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朕让人提前通知仇府。”离恪的手搭在仇怀盐腰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她乌黑的秀发。 仇怀盐想了想,“炖个蹄膀吧。” 离恪的手僵了一下,“好。” 于是次日离恪下了朝,巳时左右陪仇怀盐回了仇府。 仇之树在大门口等着,见到二人先行礼,君臣先于父女,仇怀盐只能受着。 三人在大堂里聊了会儿天,下人来问什么时候传饭,仇之树说再过半个时辰,离恪问道:“无崖呢?怎么一直没见他出来?” 仇之树笑道:“他去买东西了。” 一旁的下人说道:“老爷,大少爷已经回来了,现在在厨房呢。” “厨房?!”仇怀盐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仇之树也看起来有些紧张。 那下人道:“是啊,早上宫里传话说二小姐想吃蹄髈,大少爷就去买了,现在已经到厨房了,我们……也不敢拦。” 仇之树和仇怀盐对视一眼,后者提着裙子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哥,都是自家人,别开伙!”前者向离恪行了一礼,“容老臣先行告退。” 离恪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仇之树倒退三步,然后稳当当地走出大门,接着飞速狂奔,“快拦住大少爷!”不愧是习武之人,步伐矫健,压根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 “带朕去厨房看看。”离恪丝毫没有觉得这父女俩失礼,反而有些好奇。 仇怀盐一阵风似的冲到了后院厨房,只见一身黑衣的仇无崖如同鬼魅一般从厨房闪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篮子,几乎就在他出来的一瞬间,厨房里“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滚滚浓烟。 原本应该在厨房工作的下人此时全都站在外面,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水桶进去拯救厨房。 仇之树随后赶到,很明显是听见了那声巨响,但还是不死心地问:“炸了?” 仇怀盐点了点头,“炸了,”然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向仇无崖,“哥,我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点火要用火石,不要用内力,你说说你都炸过多少个灶台了?” 仇无崖依旧面无表情,依旧一语不发,但是仇怀盐还是在他脸上看出来了“委屈”两个字。 仇之树被逗乐了,“行了,你也别说你哥了,还不是你说要吃蹄髈闹的,”冲仇无崖手里的篮子努了努嘴,“你看。” 仇怀盐低头一看,篮子里的盘子上好好地放着两个新鲜的蹄髈,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接过,“周婶,把这个拿去西院厨房做了吧。”自从仇无崖进过一次厨房,仇之树特意在西院多弄了一个。 见仇无崖还是冷着一张脸,仇怀盐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啦,炸都炸完了,就别苦着脸了。” 仇之树看了看自己儿子,这根本没有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苦着脸的? 离恪自然不能跑过来,于是当他走到厨房时看见的就是仇怀盐灿烂的笑脸,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儿也是这样拉着自己哥哥的胳膊,笑着说:“碎都碎了,又不能粘起来,大哥你别这副表情嘛。” 那一瞬间,离恪突然觉得那样的笑容,有点刺眼。 回宫之后离恪去居颐殿批折子,仇怀盐睡了一觉,醒来后开始肯蹄髈,没错,就是蹄髈,周婶做了两个蹄髈,仇怀盐在仇府吃了一个,另一个被她拿了回来。 几个伺候过言子束的宫女在院子里窃窃私语。 “这漱贵妃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她从小就是个傻子,才好没多久。” “你们看她虽然长得和无双皇后一模一样,但这气质修养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 在屋子里兴致勃勃啃蹄髈的仇怀盐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以她的耳力听清这帮人说话是非常容易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腹诽,言子束啃起蹄髈来也是这个样。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设在乾元殿,所有皇室宗亲都会参加,当今皇上离恪是先帝离景辕的二儿子,生母是安太后,琏王离澈排行第六,与离恪是嫡亲兄弟。 离景辕的大儿子离罄和七儿子离邗是萧贵太妃所生,离罄四岁那年病死了,离邗小时候落了残疾,三儿子智王离赫的外公是户部尚书孟文良,他母亲孟淑太妃在先皇驾崩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文王离远排行第四,他的母妃在他八岁那年怀了第二个孩子,结果因为难产母子俱亡,离远受了刺激,整日与丹符朱砂为伍,一心求仙问道,先帝虽然气他不成才,但因着他实在可怜也不多说什么。 襄王离穆排行第五,他的生母是顺天府府尹郎玮的妹妹,只不过先帝在世时就去世了。 仇怀盐漫不经心地看着离恪送来的首饰,心里把这些王爷情况过了一下,估计那个离赫今天肯定不能消停。 突然,仇怀盐的目光停住了,一个紫檀木托盘上摆着六件额饰,做工精巧质地上乘,只是每一个额饰中间都有一个坠子,仇怀盐比了比,那坠子恰好挡住了她眉间的朱砂痣。 仇怀盐心里冷笑,离恪这算什么?挡上这颗痣仇怀盐就能变成言子束吗?简直可笑。 她拿起一个精致的额饰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梅儿,挑一个衬本宫衣服的,参加宫宴的时候戴上。” 梅儿微微一福,“是,娘娘。” 乾元殿一应事宜已经准备好,诸位王爷和后妃分坐大厅两侧,上位是皇上,向来皇上旁边有两个位子,分别属于德妃长孙语潇和淑妃龙纤瑶,可今天却只剩下了一个,那两位娘娘已经在下位坐好,面色不善。 剩下的人心里明镜似的,那位子定是留给那位漱贵妃的。 仇怀盐自进了宫,从未离开过长乐宫,谁上门也不见,故而别说是不能随意入宫的王爷,就连后宫嫔妃见过她的也没几个,众人都想看看这仇怀盐到底是何等绝色,能使得皇上不顾众人反对让她入宫,甚至把那两位娘娘都靠了后。 “皇上驾到,漱贵妃驾到。”通报声起,众人起身行礼:“皇上万安,贵妃娘娘金安。” “免礼,都坐罢,今儿是家宴,不必拘着,”离恪看起来心情很好。 众人落座,开始悄悄地打量起那位贵妃娘娘,其他的新入宫的妃嫔倒还好,在场的王爷全都大吃一惊,这,早就听传闻说这仇怀盐和无双皇后长得相似,如今看来哪是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仇之树一直默默无闻,之前差点隐退朝堂,哪想着这原本痴傻的女儿一步登天成了贵妃,连仇之树都变得炙手可热。初时众人都以为仇怀盐不过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却不曾想她是这副模样,怪不得皇上执意要纳她为妃。 智王离赫看了仇怀盐半晌,阴阳怪气地说道:“皇兄真是好福气,本以为无双皇后已是天人之姿,没想到竟让皇兄又寻了个一模一样的回来。” 离恪皱了皱眉,没有理他,举杯说道:“今日是中秋佳节,朕与大家共饮一杯。” 众人举杯喝酒,离赫被拦了话头,没再说话。 不多时,二十名舞姬进入殿中,歌舞声起,殿中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舞蹈一结束,离赫说道:“这舞虽好,但和无双皇后的‘凌霜傲雪’比起来,却是差得太多,不知这位漱贵妃,可精通此道?” 五皇子襄王离穆附和道:“是啊,虽说仇之树是二品大员,可德妃淑妃两位娘娘的出身远在贵妃之上,若是再无一技之长,只怕这贵妃的名分,她还担当不起。” “臣妾也想看看,除了容貌,漱贵妃哪里比得上无双皇后。”龙纤瑶阴阳怪气地说道。长孙语潇则冷笑一声,未说他话。 离恪皱眉不语,仇怀盐知道他也的确无话可说,毕竟她真的是什么都不会,一个痴傻了二十年的女子能会什么呢?下面的人不住地往上瞟,摆明了都想看好戏。 仇怀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离赫和离穆,左手拇指轻轻在中指的第二指节上划着圈,偏过头看见离恪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轻轻笑了笑,然后站起来离开座位,掸了掸衣袖说道:“想必诸位有所听闻,本宫曾经心智不全,所以琴棋书画舞一样不会,不过本宫父亲毕竟是武将,如果你们非要看些什么,本宫倒是可以给你们表演一下怎么一箭射穿一个人的脑袋!” “在皇上面前说这样无礼的话,你也太放肆了!”离赫出声怒斥。 仇怀盐一声冷笑:“论理本宫是一品贵妃,你也不比本宫高贵多少,论情你更该喊本宫一声二嫂,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刁难本宫,到底谁更放肆?” 离赫气急:“你!” “智王殿下请自重,陛下顾念兄弟之情,殿下可别忘了君臣之礼,到底谁是皇上,你可得擦亮眼睛看清楚!”不待离赫说话,仇怀盐继续道,“死者为大,以后不要再拿本宫与无双皇后比较,再有试图挑起事端者,本宫一定不会放过他!” 离恪看着仇怀盐,目光幽深,即便是当年的言子束,也没有这样的气势,更何况,得知自己被当做替身,她竟然能如此冷静,这仇怀盐,不简单。 “贵妃所言,甚合朕意,还望诸位皇弟和爱妃谨记。”离恪言辞客气,可语气却十分冰冷。 纵使离赫和离穆并非从心底认同这个皇上,但毕竟木已成舟,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和众人一起道:“臣弟(臣妾)谨记。” 离恪点点头:“今儿是家宴,可别搅了兴致,继续看节目吧。” 仇怀盐回到座位,目光扫过下面每一个人的脸,这里面注定有些人是不能留的,她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寒潭般的双眼,几乎是同时,仇怀盐端起酒杯掩面饮尽,然后静静看着桌面上的菜,脑海里闪过的,始终都是那双饱含深情的眼。 那双眼里的感情很复杂,悲伤,不忍,爱慕,仅仅与之对视片刻,可仇怀盐一一都读懂了,可正因为懂了,才无法面对,终究,是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