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去会馆传唤范雎之后,画楼上的箜篌也是满心烦乱。 本已经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去咸阳,故阿念早早收拾了包袱,却因为这一次突兀的表白告别打乱了一床榻,她总也选不出合适的衣衫来见他。 一件又一件,在铜镜前比了又比,却是哪一身也不合适。 直到阿念来唤她说范雎已经在前面候着了,她才真正着了急。 匆匆选了初初上身的一件穿花浅紫色春衫,本想着将箜篌抬过来平复一番心绪,却觉得雨日沉闷,要去敞门,不想与范郎四目相对。 真个不知何处藏隐满脸娇羞。 两人尴尬半晌,也便举足而入。 隔着箜篌,二人相对而坐,却是怀着同样的心事,相对无言,空气里伴着芬芳的蕙草香流动了几分微妙的气息。 让人平白的耳热。 “让先生久侯了!”最终是箜篌打破了尴尬。 范雎却只是怔怔看着她,并不答话。 “先生近日来可好?”箜篌只好再行寒暄道。 “范叔无礼了,方才见了姑娘,满腹惆怅才消解了。”范雎虽是唐突,却也说的实话。 这几日太过烦闷以至于整日待在会馆中,连上街临春景的兴致都不曾有。 这下见了箜篌,当真是一扫连日来的惆怅,心情舒展不已。 就连须贾那丑陋的嘴脸此刻也有了几分可爱。 “先生真是说笑了。”箜篌垂下了头,有红晕悄悄晕染了双颊。 “范叔所言句句属实,怎么能是说笑?”范雎却是一本正经起来,义正言辞的解释自己的心绪,让箜篌不知如何做声。 只心里甜蜜的怨怼,这人,明明是想念自己怎的说的这般浩然正气?真是羞也不羞? 范雎只侃侃而谈,自然不知箜篌心中所想。 蒙蒙的细雨肆意的洒落着,水榭清凉凉一片,氤氲的湿气过了点子春风穿过长廊小桥只扑画楼而来,却被那雕花的玉阑干挡了下来,只能徒劳的看着屋内一世浓情蜜意。 范雎虽是个纵横家,可这诗经情话也是捻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已然让她掩其面恨不能成了那一株蕙草,躲进那香炉中去才好,更有什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实在让人面红耳赤。 箜篌只暗暗怪他,这呆子,“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是能随便说的么? 心里却似抹了蜜一般甜。 素手轻拢慢捻,调试了一下箜篌,遂响起了一曲齐地箜篌乐,一边弹,一边牵动歌喉,情意绵绵的唱一曲齐地民风。 一切的生离之苦,相思寄语全嵌在这意惹情牵的箜篌乐中。 范雎不再言语,只痴痴的望着箜篌,仿若这一望便能够地老天荒,他想此生怕是再难忘怀这低回婉转的箜篌雅乐了。 两人正是情浓时,箜篌乐声却戛然而止。 “先生,须贾大夫遣人来寻你了。”箜篌的声音中有些微微的颤抖。 范雎还在那声声锡锡而鸣的撼铃中不曾回神,声音突然顿止,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谁?”范雎迷蒙道。 “先生快些起身吧,小女子就先退下了。”箜篌从那锦缎团甸上袅袅站起了身,眸眼中一片朦胧水雾,她实在没想到离别来的如此迅疾而又突兀,方才还是地老天荒仿若诉断衷肠,才一瞬,便要天各两端。 她要去咸阳,他要回大梁。 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再见,不知卿卿模样; 再见,不知心意还浓…… 她忍不住向前倾了身子,浅紫色春衫烟霞矜持衿划过他的面颊,浅浅淡淡的蕙草香让他不忍从梦里惊醒,他也起身站立。 他亦倾了倾身子,一把握住了她葱白的腬胰,稍一使力,便隔着箜篌将她揽在了怀里。 情谊骤然升温,愈抱愈紧,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也不会再有分离。 “姐姐,先生,须贾大夫派了小厮前来传唤先生,在前面候着呢!”花门有人轻扣起来,是阿念。 箜篌慌忙掰开了自己腰上范雎的大手,细致的给他整理袍衫,脸上的泪杳杳的,只扑簌而下,任那范雎如何亲吻,也吻不干。 “小女子等着先生,先生可不要忘了小女子啊!”声音凄凄婉婉,惹人垂怜。 范雎也不再流连,心中却是怨极了那须贾,他倒是要瞧瞧,到底有何要紧的事,反正明日才启程,今晚再来就是了。 当下离开,他也不曾有离别前仅这一面的心思,搂着箜篌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打开花门。 朝着阿念作揖一礼:“有劳姑娘了。” 说完,又回身看了屋内转了身的箜篌一眼,只想傍晚快些到来,便大步流星的下了阶梯,朝那酒肆店中而去。 雨意依旧绵绵,正如两颗不断靠近的心,剪不断,理还乱。 走上铺满鹅卵石的小径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箜篌的那句话“先生,须贾大夫遣人来寻你了”,她与自己一直在屋内缱绻,阿念方才也不再门外,她是如何得知的? 岂料情浓迷心窍,他只当是她猜测,也不细想,便掀了布帘子进去了。 见了那小厮,待小厮说明来意,范雎竟是有了再退回去的心思。 原来,那小厮来报,须贾大人要他知会先生,即刻启程,不得延误,怕是须贾大人此时已经驱驷车在会馆外只单单候着先生了。 范雎纵有千钧腿脚,也只能挪动步子,随了那小厮回去。 他贪恋的望了望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布帘子,仿佛生离死别。 就在这时,蒙蒙的天际,又想起了轻灵索索的箜篌雅乐。 低回婉转,仿若呢喃,伴着雨丝,诉说着难以言语的情意…… 听到那掺杂着无尽深情的箜篌声,范雎随小厮迈向酒肆外的脚顿在了半空中,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小厮走了几步,见范雎并未跟上,只好又折返回来:“先生,莫让须贾大夫等急了才好!” 小厮这不带任何感情的话却突然让范雎如梦方醒,他已经二十有五,却还是一事无成,佳人配才子,宝剑配英雄,箜篌是佳人,是宝剑,自己是什么呢? 此时不该如此扭捏只顾儿女情长,应该志在千秋才是啊! 这样才不枉箜篌对他倾心一场! 胸中定定之音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头默念,箜篌,等我! 而后不再拖泥带水,只撩了袍衫,潇洒离去。 远处画楼上珠帘后,见男人决绝离去,心下饶不是一般滋味,但她是能够听到他的心声了,还是宽慰,只眼泪不听使唤的簌簌下落个不停。 阿念担心她,拿了披风为她系上,宽慰她道:“姐姐莫要伤心才是,用不了多长时间,范先生就要去咸阳,姐姐又能见到范先生了。” “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箜篌怔怔咬唇而念。 是啊,她急什么?离别不是为了更好的相遇么? 对着阿念浅浅弯了弯眉眼,牵着她的手进了屋。 走到内室,指着床榻上那凌乱的衣衫兀自羞赧:“还烦请妹妹再劳累一回……” 说完,也不等阿念言语,便莲步轻移,掀开珠帘,独自收整那箜篌而去。 只留下阿念无奈笑着摇摇头,坐在床头,一件件打开,再规整的折叠起来。 *** 再说范雎。 他随那小厮走到会馆一条街上,果见一辆驷车已然齐整摞着包裹箱盒,只待出发。 范雎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对着马车的纱帘赔罪:“小人不知礼数,还请大夫责罚。” “舍人哪里不知礼数了?”声音却是从身后传来。 范雎略略惊诧,但也很快稳住了心神,回身再次施礼:“请大夫责罚。” 从会馆中才走出的须贾左右各随着一个小厮,面色阴沉刻板,皮笑肉不笑。 “舍人还真是好雅兴啊!”须贾意味不明,话里有话,却也不再明说,自顾自绕过了作揖行礼的范雎,只瞥了一眼,便由人扶着上了马车。 范雎只觉得头皮更紧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还愣着做什么?就要出发,难道舍人没有衣物包裹要拿?还是舍人不同老夫一同回去了?”那纱帘突兀的被一直枯槁黑瘦的手生生拨开,露出了须贾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范雎这才回过神来,只觉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功夫,已然手中揣了包袱疾步朝马车而来。 也不要人扶,兀自跳上去,倒叫马车颤了不止一颤,须贾那脸霎时又黑了几分,却再不言语。 范雎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脸抱歉的进去一旁坐了。 范雎心里默默计算着,哪个位置是离着须贾最远的位置,若能再比此再远点,就更好不过了。 须贾见了他的小动作,却也只当是孩童的幼稚举动,不去理会他。 车夫见二人坐稳妥了,也就响亮的喊了一声“驾”,马车应声而动。 会馆一条街的尽头,撑一把伞站着两个人,眼见着马车绝尘而去,却是想喊被制止不曾喊出声。 “大王?”王孙贾看着按在自己衣袖上齐王的手,眼神里充满不解,大王为何不让他喊他们停下? “上卿,罢了,哪能真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呢?”齐襄王有些无奈。 今日一早,那魏国中大夫须贾便只身一人前往桓公台朝见,说魏王迫切想知道两国交好事宜,特命他们赶回去,即刻便启程,不便耽搁。 他除了说声“准奏”还能说什么? 当得知王孙贾不曾劝动那范雎留下的时候,他是意外的,却又没有那么意外,自己不正是看中了他的忠心重义么?若是他真的留下,自己还真的未必敢用。 不禁看向蒙蒙的依旧淅淅沥沥撒着细雨的天,有些难掩的失落在心头荡漾,有田单和王孙贾,也便够了吧? “要不要派人在半路将他们……”王孙贾眼中狠厉尽显,抬起没撑伞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范雎有将相之才,难道就这样让他走? 襄王只看了一眼,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回吧。” 他不是不知道范雎的高才,可是明君自有爱才之心,他总觉得那范雎可会感念着此时自己的饶恕之恩,能够对齐国手下留情呢? 后来,那范雎纵横捭阖、远筹帷幄,与那秦昭王尽情施展远交近攻之术,扫平六合之时,果然感念了这次放过,山东六国,最后灭的,便是齐国。 那时候,范雎与齐襄王,却早已经成了世间蒙尘中一抔黄土了。 这是后话,先按住不谈。 马车疾驰果然迅速,经过几个驿站,换了几匹快马,在深夜抵达了魏国大梁。 须贾偕同范雎二人,不敢怠慢,未曾回府换身衣裳,便是直接就着来时驷车快马加鞭,直奔相国魏齐府上而去。 此刻魏齐听门人来报须贾大夫出使归来也是兴奋异常,整好衣冠以待一行人。 “联齐抗秦”是魏齐门下心腹谋士的计策,深得他心,他此番派那须贾前去,就是希望这个曾经的巧辩之士能够不负所托完成任务。 那样,那魏王定然会对他更加言听计从,相国之位还忌惮那六国而来的游说小人么? 当然他是并不知道结果的。 至于当日须贾说什么已经通知了相国魏齐会另派专人另行结盟详细事宜云云,都是须贾为了尽快将那范雎带回齐国搞事儿故意为之。 其实就连魏齐待会儿也会纳闷为何一次订盟,还需要两拨人马折腾。 须贾范雎二人下了驷车,任相府小厮将马车牵走,须贾整了整衣衫,瞥了身后范雎一眼,冷哼一身,兀自先行一步。 范雎莫名其妙,一路上又不曾言语,何故又如此冷脸相向? 却也只能随着,就着小厮手上灯笼的那昏暗的光,仔细着不要迷路。 那须贾心中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他待会便先把那范雎如何在桓公台为自己解围的事情添油加醋乱夸一通,让相国以为他有惜才之德,而后话锋一转,故作担忧那黄金牛酒之事。 那魏齐向来多疑,想必只许这般轻轻一点,他范雎一个区区舍人,这仕途,也便是到头了。 须贾一路上只觉得自己计谋天衣无缝,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相府果然占地宽广,范雎只觉得自己足足走了半个钟头,才终于看到正厅那满室通明烛光。 谢了那小厮一番,才恭敬低头垂首在胸前随着须贾脱鞋而入。 按规矩,那范雎本没有资格直接进相国府的,只是因了自己的心思,才破例让他随自己进一次,也好在相国面前展示自己这礼贤下士。 须贾阴恻恻朝着身侧的范雎一笑,又看向那烛火通明处高座之上的髯须老者,两膝跪地,头深埋匍匐,极是恭谨:“须贾拜见相国大人。” 范雎也依礼而拜。 他只匆匆瞥了那相国一眼,便被须贾斥责先退至偏房候着。 他虽是心中愠怒,却也不敢发作,只随了小厮去了偏房。 他忍! 方才他是在看到通明烛火时才突然想到,这须贾竟然带他来见相国了! 想他来到那须贾门下也有三载有余了,每次求见须贾恳请他带他来见魏齐,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不是说他粗鄙怕冲撞了相国大人,就是说他穿着寒碜惹得相国大人晦气。 总之就是千般推辞,如何也不肯带他来见。 这下总算是终于见着了,他却换了心境,若是搁在以往,他定然乐不可支。 毕竟他腹有韬略,只要让他见上一见,陈词了自己的谋略,他便有十足的自信那相国大人,定然对他赞赏有加,堪以重任。 眼下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他已经知道这须贾不可能为他牵线搭桥了,此人嫉贤妒能、小肚鸡肠,自己当初怎么就听从了那郑安平的话以为他是自己的信陵君呢? 此番携他半夜前来,不知道到底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已经不求什么天降大任了,只求能够平安回到家中。 见见自己的老母,也好全了自己的孝心。 他一时无事可做,只对着偏房里桌上那一方沙漏发呆。 忽想起方才下马车时,已经感觉不到雨意了。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片天,在齐国境内,是淅淅沥沥的缠绵细雨,到了魏国境内,竟然已然是晴天了,他记得自己随小厮进来的时候,那天上还有星辰。 范雎无聊,无甚好说,按住不谈。 再说那须贾魏齐。 须贾匍匐跪拜之后,魏齐礼贤下士模样,起身走过来,虚虚扶了他一把。 须贾也只好做那感激涕零状。 二人假意寒暄过后,那魏齐终是忍不住内心好奇,开门见山的问了须贾此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须贾也不再卖关子,一五一十的将此行的所见所闻都一一说与那魏齐听。 那魏齐脸上仿若洒了调色板,忽惨白一阵,忽涨红一阵,忽又青紫一阵,好不精彩! 说完了那齐王无礼取闹,魏齐便拍案而起; 说完了那范雎舌战齐王,魏齐便拍手称快; 说完了那王孙贾约会范雎,魏齐便怒目而视; 说完了那齐王黄金牛酒,魏齐再拍案而起。 “范雎何在!给我带过来!”只一句怒吼响彻厅室。 一旁匍匐连喊“有罪”的须贾却是阴恻恻的上扬了唇角,哼!范雎,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