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酒肆。 “姐姐?”阿念正在收拾东西,见箜篌站在那卧箜篌支架旁又发起了愣,不禁嗔叫一声。 听闻声音的箜篌,一个激灵回了神。 “嗯?”她顺手拿了娟袋将箜篌继续往里送。 “姐姐可是又担心范先生了?”阿念也不过来,继续收拾细软。 “嗯…..说什么呢!”箜篌见阿念点中了心事,有些羞赧,却只是一瞬,过后,仍旧是深深的担忧。 三个月前,范雎从齐国归魏,听闻当天夜里就被那须贾带去了相国府。 就在当夜,对范雎发了难…… 本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听那张沙皮版牍信上描述,还是心疼不已。 她或许当时就不该出如此一个主意,有千万种方式将他劝至秦国啊!她当时为何会一时贪图便捷就选了最疼的一种呢? 她本就相思成疾,这下更是缠绵卧榻三月之久。 他大约也是疼了三个月吧?那我便在远方陪你三个月好了…… 如此便在齐地耽搁了去咸阳的行程。 “此番前往咸阳,可经魏国入,也好看看范先生?”阿念建议道。 “莫要给他再添麻烦了,就去咸阳候着他吧。”箜篌心中很想说“好”,但却忍住了,她摇了摇头,散落了一缕碎发。 “也好。”阿念扁了扁嘴,接着将收拾好的包袱妆奁摆在了缀着流苏帷幔的床榻上。 “王宫那边你可是安排好了?”箜篌像是想起了什么,隔着玳瑁珠帘,看了一眼阿念。 “安排好了,正赶上齐宫里月姬得罪了王后娘娘,我借着去看月姬小公主的机会,趁机说了点好话,做个顺水人情喊了她和王后娘娘一同去我那里赏花,她本想着去给王后娘娘赔礼道歉,却是不小心弄巧成拙打翻了烛台,一把火把我那宫里给燃着了,她们都无大碍,只是平白了消失了我,权当葬身火舌了!”阿念随意的把自己如何善后之事说了个大概。 却是把个箜篌惊了一跳,忍不住的嗔怪她:“也不小的人了,怎的还如此冒失?这么危险的脱身计也是说做就做的?以后看你还敢不敢!” 莲步移过去,掀开了帘子,直脱她身上的袍衫,原来这丫头侧股处拳头大的疤痕是如此来的,她明明都瞧见了,还极力隐藏着,看今日还怎么躲得过! 好在她是有灵力的,补个几天,也就恢复了。 “是是是!以后可不敢啦!”这次阿念并没有躲闪,大方坐在床榻上让她看。 这一连三月,姐姐都卧床不起,这点子小事怎么还敢劳烦姐姐?还是怪自己太笨。 阿念心下暗暗骂自己两声。 “姐姐倒是怕你也对那齐襄王对了真情呢,这疤也算是还他了?”箜篌轻轻抚着那已然结痂的疤痕,却是笑了。 阿念挑了挑眉,还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姐姐。 只好点点头道:“嗯。” “既是如此,这临淄也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今日薄暮,就启程可好?”箜篌抬头对上阿念的眼睛。 阿念乖乖点了点头。 她们虽然不怕这些俗世凡人,却也怕吓着他们,终究要合着寻常女子该有的思路走,既是女子就不便在白日招摇,夜间走倒是更安全一些,只是天黑,有些不安好心的,她们施展了自己本领倒也不怕别人瞧见。 打定了主意,姐妹二人便携手出了画楼,在院子里徘徊待日落。 *** 再说那范雎,这时已经更名换姓为张禄了。 既已同那郑安平说开了,便也不必藏着掖着,每日便也拉着郑安平询问每日山外大事,伺机出山。 这日骄阳似火,具茨山某处遮风山坳中,却是阴凉似水。 有一茅草搭建的凉亭中坐了三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原来是那张禄又拉着刚从山外换米盐归来的郑安平。 “今日兄长出山,可得了新闻?”张禄拿起亭中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茶,微笑看向对坐的郑安平。 “听说齐国王宫走火了,可算得?”那郑安平也啜了一口茶随意笑了笑道。 “哈哈!兄长真是说笑了。”张禄只以为郑安平是打趣他,他明知道自己在谋划出山事宜,怎么会想知道这些? “山外魏相国确实以为你已经宾天了,这可算?”郑安平正色看了一眼张禄。 只见张禄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略显粗糙的茶盏,颇不在意:“已经过去三月了,正常的很,倒也算得一件。” “秦国派使臣来魏国了。”郑安平盯着张禄,字字清晰的吐出了自己费尽心思打听到的这则新闻。 果见对面范雎眉心动了动。 郑安平心下稍稍放了心,自己这趟果然没白跑。 “哦?兄长可是打听仔细了?”张禄抬起头,将视线抛远了些,只奔具茨山深处而去。 “千真万确,正是秦国谒者王稽。”郑安平言之凿凿答道。 “我家主人这次多跑了几处,都是这么说,绝对错不了的。”郑安平那老仆见张禄久久不曾出声,怕他不信,遂随声附和道。 “弟在此多谢兄长奔波了!”张禄收回视线,放下茶盏,站起身,正衣冠,郑重对着那郑安平作揖行礼。 这王稽想来是上苍给他吹来的东风之力了,他此生能否成事,就看自己是否能够说动此人了! 隔着桌子,郑安平忙起身虚扶了,连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然,这可不是小事,这王稽就是咱们入咸阳的突破口!”张禄笑了一下,有些神秘的挑了挑眉角。 “哦?此话怎讲?”那郑安平只当这个新闻张禄感兴趣,实在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重视,当下也颇为好奇。 “还不可说!”张禄却是摇了摇头,故意卖关子一般转过了身子,俄而又转了回来:“还得劳烦兄长!” 说着又深深作揖行了一礼。 郑安平只好再次抬手虚虚扶住了,忙说道:“好说好说!” 他是一个武人,真是有些头疼这些文人墨客这般繁文缛节! “这样,劳烦兄长明日再去大梁城中打探一番那王稽下榻会馆在何处,回来之后,你我再行商议打算如何?”张禄思忖再三,才锁眉言道。 郑安平是怕了他再次冲着自己行礼,忙应了声“好”,便急急带了那老仆离开了。 张禄又思索半晌,忽端起面前桌上已然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扣下茶盏便趋步自己屋舍。 回了屋舍,于窗前桌案上铺开一版崭新的竹片,拆开麻绳分几签,又研墨后,便奋笔疾书起来,小小竹签竟是密密匝匝写了两行,直写了三签才罢笔。 故意拿到风口去晾干,各封了个布囊中,便直奔旁边郑安平主仆的屋舍而去。 也便不做声,直接推门而去,却见那郑安平忙慌张收起了什么藏在了身后,张禄虽是狐疑,却也没有立刻发问。 “据弟所知,兄长可也断字?”而是说明来意。 “虽比不上贤弟,确实也是认得一些。”只降了一瞬,那郑安平神色便恢复如常,笑着答道。 “如此甚好,我为兄长写了三个签子,各放在三个布囊中,明日兄长去大梁定然用得上,只是兄长切忌一次全数拆开,只疑惑时拆开一个来看,自会为兄解惑。”张禄将三个布囊放在郑安平面前的桌案上,信誓旦旦说道。 “还是贤弟想的周到。”郑安平忙一只手伸过去,收起来放在怀中。 张禄笑着点了点头,见那郑安平没有想要对他说什么的样子,便也不欲强求,转身欲走。 “贤弟……”那郑安平却是叫住了他。 他心下一喜,随即转了身,他其实也不愿郑安平有什么事瞒着他,自己不知道还好,可既然是知道了,心中总不是个滋味。 只见那郑安平眼神闪躲,慢吞吞将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却是一块金子! 张禄狐疑不已。 “是你从魏相国府中逃出来的前一夜,我在街上闲逛时,偶遇一带着幂蓠者塞给我的,还说了句你的名字。我转身去看时,却已经不见了人影,那时我没当一回事,想着金子嘛,谁还会嫌弃不成?没想到当天夜里你就重伤在我家门口……延医问药的钱都是从这里出的……”郑安平越说声音越小,生怕张禄会责备他贪财。 张禄却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莫非魏国早有人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了?可是为何要救他? 又联想起了齐国时临淄街市上的那间酒肆,那两个行迹神秘的酒姑……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禄紧锁着眉,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来不及给郑安平告辞,便小跑着回了自己的茅舍,直奔床头,把自己仅有的包袱忙乱的打开翻找着。 像是翻找极为重要的东西。 其中衣物里里外外都已经翻遍了,却是不见有异常,张禄着实着急,又仔细找了一遍,他分明记得从身上拿下来后便放在这包袱里的! 最后实在着急,直接将衣物一件件拿起抖了抖,果真在抖了几件之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他慌忙的放了衣物,捡了起来,却原来是个精致的娟秀荷包。 这是不知何时那酒姑箜篌给他放在身上的。 他在回大梁的路上就发现了,却一直并未拆开,唯恐被须贾见了诬陷他通敌,却不想,没有这个,那须贾魏齐也是想尽了别的法子诬陷他通敌。 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只好踱步到窗边,借着余晖将那荷包打开来,只见有一红绳所系的小撮头发,他不自禁笑了笑,心下明了这是那箜篌对自己表白了心迹。 也不住下,又将荷包打开的大了些,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张禄不信,最后干脆将荷包翻了过来,果然发现那荷包内壁书满了娟秀小字,只是被自己的血污染了几处,却也能看个大概。 他急忙点了四根灯芯,仔细瞧,只见上书: 临淄美酒斗十干,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读完了,也便通透了许多,这分明实在劝他去咸阳! 这酒姑竟是如此解人心意!不!该是聪慧思敏,竟是比他还早先通透这天下局势! 不禁连连摇头,那哪是粗鄙浅薄的酒姑啊!分明是个蕙质兰心的富家女儿!只是她为何会在临淄呢? 又为何,自己当日偶遇她之前,推演的那一卦,卦象上说她便是能够左右自己一身的人呢? 还真是高深莫测、惹人遐思的姑娘啊! 莫不是当日给那郑安平金子的人也是她的人? 随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那姑娘就算是再蕙质兰心,她也还身在临淄,又怎么会提前一天来到大梁替他打点? 如此通天,那岂不是神仙了? 孔夫子说过,对鬼神,要敬而远之,敬而远之啊! 张禄忙宽慰自己多心了,只知道她不是寻常酒姑,且并无存了心思害自己便足够了,眼下,还是牢牢把握住谒者王稽才是正经。 这时,那郑安平也追了过来,直扣门后悔自己不该背着兄弟贪财。 张禄开了门,表示自己不会生他的气:“兄长说的严重了,这几个月来,还是多亏了兄长的照拂,若不然,哪还有张禄一条命在?又怎么会无辜怨怼兄长?日后张禄若有了出头之日,还要想着如何报答兄长大恩呢!” 郑安平倒显出了武人的憨态,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拿在手上的金子也悄悄塞回了袖子里。 然后,二人看天,已经黑了下来,是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于是一起往白日谈笑的凉亭中走去。 到了凉亭中,那老仆果然已经做好了饭食候着他们了。 三人落座,边用边商量起明日入城的具体细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