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裕然和林易青认识的时候,老爷子已经介绍了一个家里在检察院做事的姑娘和他相亲,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了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林易青,把訾裕然迷得七荤八素的,和相亲的那姑娘一刀两断了,倒弄得牵红线的老爷子两头不是人,跟那姑娘家里赔礼道歉就花了不少功夫。 訾裕然心平气和道,“平心而论,爸,你难道就不喜欢易青吗?” 也不知道那个摆着臭脸要儿媳妇跟自己下棋的那个糟老头是谁。 “不喜欢!”老爷子斩钉截铁道,“哪家的儿媳妇像她一样绷着个脸从来不笑的,就跟她生的这儿子一样,看着就来气!” 訾静言垂眸看着地板,微抿着嘴唇,下半张脸的轮廓简直和林易青一模一样。平整的脸部线条,流畅又冷淡。 老太太和訾裕然都看着他,半晌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太太先出声道,“你还说言二,你自己不也不爱笑。” 为人面冷心热,看着严厉吓人,实则不难相处。 老爷子会点头让林易青过门,大半就是看中了她身上和自己相同的特质。 訾裕然道,“爸,您孙子您不心疼,我儿子我心疼。” 老爷子从书桌后望向訾静言,一双稀疏的眉毛皱得很紧。 訾裕然又道,“要是易青今天在这里,您还会让言二跪吗?” “跪!怎么不跪,让他跪足一个小时再滚!”老爷子不耐烦道,“求人办事就拿出点样子来,给我把门带上,眼不见心不烦。” 訾裕然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让步了,口上应着“行,都听您的”,把书房的门拉关上了,低头对訾静言道,“这事成了,跪一个小时不打紧吧?” 訾静言摇头。 他小时候因为背不全三字经,一跪好几个小时也有过。 訾裕然又恢复了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对还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双兖道,“没事了,哥哥惹爷爷生气了,得跪上一小会儿。” 双兖小心道,“我可以过去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訾静言一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她早就想过去看看了,但也不好贸然举动。 “来吧。” 訾裕然走开了,双兖跑到了訾静言身边。 他因为跪着,比平时矮了不少,双兖稍一抬头就看见了他额头上那片红肿的痕迹,蓦地想起了自己受伤时,他曾经哄着她去了医务室。 她本来是站在他旁边的,站着站着就弯了膝盖,陪他一起跪着。 訾静言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老太太已经拎着一个小药箱过来了,看着他俩笔直的身影笑道,“双双陪哥哥受罚啊?” 被她这么一说,双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跪在了訾静言旁边,余光里瞟着他安静的侧脸道,“嗯。” 老太太从药箱里取出酒精和红药水给訾静言擦了擦额角,口上念叨道,“拿书砸的吧,这死老头儿也不怕砸到你眼睛。” “得让他出点气。”訾静言道。 书砸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让开了一些,不然就真的砸到眼睛上了。 “易青就是走的太早了。”老太太叹了一声,嘱咐道,“双双,把创可贴撕一个出来,给哥哥贴上。” 双兖应声道,“好。”然后她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创可贴,老太太收好了其他的东西,一起拎走了。 双兖撕开创可贴,爬起来抬手给訾静言贴上了,訾静言感觉道她贴得很小心,生怕动作一重就会弄疼他似的。 他轻声道,“谢谢。” 双兖摇头,跑去把创可贴的包装纸扔了,回来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凑近訾静言耳边小声道,“还有四十八分钟。” 老爷子一说出了要跪一个小时,她就下意识地去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分钟了。 訾静言听了她的话,默了默道,“还有四个。” 双兖,“嗯?” 訾静言看了一眼书房的门,压低声音道,“四十八分钟是……” “四个十二分钟!”双兖明白了过来,不自觉地提高声音一口接道。 “……小声一点。”訾静言说,“很快就过去了。” “……哦。” 书房里的老爷子听着门外高高低低的动静,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门外顿时一阵安静,老爷子愁眉苦脸继续收拾残局去了。书桌上的东西扫得一地都是,这时候可没人来帮他收拾…… 想起刚才老太太的那句“你才该”,他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了一声。 门外的两个人因为老爷子的那声咳,都不约而同收了声,过了一会儿双兖才偷偷摸摸地凑过去交头接耳,“言二哥哥,你以前经常被罚跪吗?” “嗯。”訾静言看她这副做贼的样子,本来因为众人旧事重提而沉下去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被罚的时候就数着时间捱过去。” “我也是!”双兖很惊喜,但她这次学乖了,音量控制得很好,“不过我没被罚跪过,都是罚站。” 全都出自赵灵芬的手笔。 “在第一小学的时候?”訾静言皱着眉问。 “对。”双兖说,“赵老师总找借口让我罚站,不过站在外面也挺好的,不用再和他们待在一起了。” 訾静言静了静,忽然道,“肖老师不会体罚学生。” “她也从来不骂人。”双兖笑了笑,眼睛弯了起来。 訾静言温和地看着她,“说错了。” 双兖不明所以地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訾静言道,“她骂过我。” “可是你不是只在她班上读了一年吗?”双兖吃惊道。 她想不出一年级的訾静言会做出什么,让一向脾气极好的肖明悦都发了火。 “肖老师的儿子也和我在她的班上,初中我和他打过架。” 肖邺和他是发小,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是他们的友谊并非一帆风顺。 原来是初中的事…… 双兖道,“……所以肖老师骂你了?” “嗯。”訾静言道,“骂得很狠。” 肖明悦气急之下之下曾经说过他是在自寻死路,事实证明,她没有说错。 和肖邺的打架只是个小插曲,后来就出了更大的事,他也进了少管所。 “她……她现在肯定不会骂你了。” 双兖回想起之前肖明悦和訾静言碰面,两个人都还和和气气的,于是搜肠刮肚只想出了这么一句不像安慰的安慰。 “是啊。”訾静言轻声说。 会骂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准确地来说,不是骂,而是批评。他们家以前一贯是林易青唱白脸,訾裕然唱|红脸。 双兖看着他垂下来的眼睫,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那个早逝的林阿姨,比如訾静言的初中生活,还有……那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混血儿姐姐。 但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或许这些不是她一个小孩应该去追问的事。 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书房门口的两个人还没着急着起身,老太太先坐不住了,卡着点就过来把他们叫了起来。 訾静言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很慢,明显是跪久了不舒服。 老太太见状对着书房门啐了一声,“老顽固!” 书房里:“哼。” 老太太翻了一个白眼,催着訾静言和双兖去休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爷子依然对訾静言没什么好脸色,冷着一张脸来去,连带着也不太跟老太太和訾裕然说话,只跟双兖时不时地搭两句话。 双兖非常诚惶诚恐,老爷子问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 訾裕然和老太太则是十分习惯老爷子的臭脾气了,只笑眯眯跟双兖说,“爷爷喜欢你,你就多跟他说说话。” 双兖应下,在几天里把三字经翻来覆去地背了好几遍,获得了老爷子的高度赞扬,“是个有出息的。” 一直待到了元宵节前两天,訾静言才和双兖返回Z省。 高二已经开始补课了,假期比较短,訾静言要回学校报道了。双兖虽然假期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也要跟着他回去。 回程依然是坐飞机,訾裕然把他们送去机场。 这次他没再亲自开车了,驾驶座上是个双兖不认识的年轻叔叔。 一见他们走近,司机就先下车道,“訾先生。” 訾裕然点点头,“走吧。” 在车上,訾裕然向訾静言介绍道,“这是我现在的助理,文件让他带过来了。” 助理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訾裕然,訾裕然又把它转手给了訾静言。 訾静言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纸张挨着看了起来。 双兖坐得离他近,余光里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是市教育局的某个领导,顶着一头地中海的啤酒肚中年男人。 他曾经去过林苑小学做检查,当时学校还一阵兵荒马乱,光是大扫除都做了两次。 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还停留在訾静言手里的纸张上,他并不避讳让她看,大致把文件内容都过了一遍以后,才道,“裕然图书馆刚开始修的时候,曾经塌过。” 双兖点点头,“肖老师说过。” 听说是地基不牢,才动工没多久,修起来的部分就倒了大半。 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好在没伤到人。后来图书馆也重修了,没再出事。 “那不是意外。”訾静言说着,把手上的文件递给了双兖,示意她看。 坐在前面的訾裕然诧异道,“你就这么给双双看了?” 小姑娘还十岁都不到,看这些不太合适。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不大。”訾静言道,“看一看无所谓。” “……行吧。”訾裕然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这个便宜哥哥当得还挺真诚。” 这种东西,也随随便便就给小姑娘看了。 “既然把她接过来了……”后半句訾静言没说出口,只对双兖道,“看得懂么?” 双兖盯着文件上的一些人物资料和项目数据,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是很懂。” 看得出来这是这是和裕然图书馆有关的材料,纸张上标注的有,至于其他的,她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裕然图书馆不是偶然坍塌的,是有人把建筑材料偷工减料了。”訾静言从她手里拿回了文件,“现在看不懂没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哦。”双兖愣愣点头,随后补充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虽然不知道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但她从訾裕然的反应里还是能看出它很重要。 “嗯。”訾静言把档案袋随手放在了座位边上,敛了眼皮。 2008年的新年对双兖来说是非常热闹的一个年,虽然一起过年的人也不多,但是足够温暖。 訾静言回了学校,双兖平时就在房间里抱着从裕然图书馆借来的儿童书籍看,偶尔被李小阮约到她家去一起写作业,很快一个假期就结束了。 这一年的五月份,发生了一场大灾难。 灾难是在十二号下午发生的,随后双兖就发现到处都在说汶川大地震,无论是电视里,报纸上,还是学校。 灾难对于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来说冲击往往会小很多,对于孩童尤其如此。小学生们几乎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大人的程序和节奏走。 地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全校在国旗下默哀了好几分钟,很快学校就组织了募捐,凌霂云给了双兖钱和一些干净的衣物,和她一起带到学校捐了。 东西放进募捐箱之后,凌霂云见双兖被沉重的气氛影响得一言不发,宽慰她道,“会好起来的,哥哥也去当志愿者了。” 双兖抬起脸来看着她,“……在汶川?” “地震的消息一出,他就过去了。”凌霂云是在訾裕然电话里得知的,“訾叔叔也捐了钱,哥哥是和你们肖老师家的哥哥一起去的。” 訾静言竟然这么快忙着去抗震救灾了…… “那,学校呢?” “应该请假了吧。”凌霂云倒是并不担心这点,“哥哥好像不打算参加高考,学校那边没关系。” 凌霂云这话里又透露出了新的信息,双兖只好接着傻傻道,“不去高考?” 关于訾静言的事,似乎总会生出无穷无尽的疑问。他的想法、举止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他走在别人前面,把身后的人都远远地甩开了一大截。 “妹妹还记得哥哥参加的数学竞赛吧?”凌霂云问。 双兖点头。 “那个比赛拿了奖是可以保送大学的。”凌霂云摇摇头叹道,“多在学校上点课他都不愿意,又偷懒了。” 保送是什么,双兖还是知道的。 那是一种比直接考上名校还让人艳羡的升学途径,头顶光环,脚踩凡人。 訾静言本该在紧张地继续准备竞赛,现在却去了汶川,站在了灾区的第一线上。 双兖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从前爷爷说的“比那些人强多了”。 他们那一家人,都是为国家活的人。 彼时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里的含义,如今却隐隐约约抓到了一点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