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版权归作者梵说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法租界,林家老宅,管家林福从万家灯火等到深夜子时,伏在厅堂的束腰马蹄足黄花梨桌上,打着瞌睡,听到嚓嚓的脚步声,知是大少爷才回来。 林福揉揉惺忪的睡眼,困得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从圆木凳上滑下来,躬起身。“大少爷,您回来了。”余光瞥到墙面上嘀嗒运转的西洋钟,指着凌晨一点。 林月太边进堂屋边脱下身上的绸丝面料的灰白西装,“这天真热。” 林福有眼力地接过,挂在一旁的黑檀木衣架上。“下午老爷从香港打来电话。” “嗯,有事?您一把年纪了,不必等我。”月太心疼自家的老管家。 “是,有事,是喜事…”林福着急把好消息告诉大少爷,“老爷说,少奶奶新诞麟儿,取名林中平,取中国太平之意。” 林月太这时候回来,不是生意太多,而是孤独难耐。他是从仙乐斯舞厅回来,和妙龄女郎说过太多甜言蜜语,本浑身疲惫,听到管家林福的消息,倒是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欣喜地管不住脚,满屋子里走来走去,“这…真的?我林家有后了…” 若不是夜里,恨不得去街上,通告全上海的人,“林福,准备下,我要去給祖宗上香。另外,給家里所有人额外发一月月钱,为小少爷祈福。” “多谢大少爷的恩赏,不过现在夜里,要不明日再上香?”林福为大少爷的身体着想。 “不,就要现在,快去准备。”这是难得的喜事,便坐在太师椅翘起二郎腿,听得后院传来风吹起梧桐树叶的沙沙响,想起几年前林家的全家人,有三姨娘,有苏小鸾,有颜曼君。那时候,日本兵还没来。 不多时,林福脚迈过高高的门槛,小声道,“大少爷,香烛已备妥。”见大少爷起身,又挑了挑眉眼,“今儿晌午,颜太太过来造访了。” 月太拧眉,挽起贴身丝棉袖口,“哪个颜太太?”抬脚跟着林福往祖屋方向走。 夏日夜里说静也不静,丛中的蛐蛐叫得欢,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声更大了。 “是…是前太太…”林福不敢造次,话只露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她来什么事?”月太干练主事的语气俨然年轻时候的林老爷。 “颜太太一直哭哭啼啼,说曼君小姐不在了,颜老板也不知被谁害死了…”林福没有继续说。 “嗯哼…”月太轻视地笑笑,“她是来讨债的。”一脚已踏入清净地。 忽然扭头交代林福,“从账上支五百元,给颜太太送去,算作慰问。眼下通货膨胀得厉害,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是,大少爷。”林福心下感叹着,大少爷是好人。林琅园早已不是从前的光景了,日占区的店铺根本不赚钱。 月太点起香烛,拜了几拜。 他的确要拜祖宗,把这祖宅建在这法租界,战火中还能有栖息之地。 从前,他认为曼君不过大小姐一个,却没想到是报上歌颂的民族勇士。 他亦没想到,颜老板会死得这么快。 不知,他认作的妹妹,苏小鸾过得好不好。 世事无常,唯命运不能改换。 苏小鸾被带回了日宪兵部的犯人优待室,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如两年前一样的陈设,只是微微泛了旧,发了黄。 不大的房间中央摆了一张诺大的木桌,台灯的罩沿被强光熏得发黑,钢笔,条格纸铺得雅致,像是简易的书房。 她踩着咯吱咯吱的旧地板,走到北墙角铺着灰格子棉布床单的硬床,坐了上去。 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她身后,正解着皮带,脱着军服,下一秒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不要!”她抗拒地伸出手,抓住的却是空气。 她恣意地弯起嘴角,这就是她的命运。 于是,她坐到了审讯桌,拿起钢笔托起腮。 门把手开始扭动,不出所料,进来的是他,易鸣,荣仓大佐。 她冲他柔和地笑了,歪着头天真道,一如初见,“我们认识几年了?” “四年多五十三天。”易鸣不假思索道出。 小鸾并没有惊讶他能说得如此精确,因为他就是这样精准严肃的人。 “可惜,我就是那时你第一次遇到的苏小鸾,只是个单纯,一无所知的傻姑娘。”她瘦削的手指叉进黑发,再从发尖伸出来。 易鸣关上门,坐在了她的对面。“知道什么,都写出来吧。”他亦伸出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秀发,“第一次见面,你那双眼瞪得我心跳快了一倍。”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她对他又瞪起无辜的大眼睛,“你叫我写什么呢?” “那就从你离开林家开始写起。”易鸣点起一支细烟,又递给小鸾一支,“薄荷味的,或许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从离开林家写起。]霞飞路1280号。那才是她成熟人生的开始。她没有矫揉造作,食指中指夹过他的烟,借着他嘴中的烟,间接接了吻,点燃了她的烟。 “我不记得了。”她优雅得吐出一个白色烟圈。 “霞飞路。”他接着她的烟圈,也吐出一个,“给你提个醒。” “那里有家有名的西餐馆,叫什么来的。”小鸾继续打岔,她不知他掌握了多少,但有关陆先生的一句话她都不会讲。 “红房子。”他答道,仿佛审查的不是她,而是他。 “哦,很想去吃呢。”她的星眸有些渐失光泽。 “都讲出来,我带你去吃。”易鸣引导她,给予了她对别人不曾有的耐心。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有种病叫作失忆,我想我得了这种病。”她指间的烟燃了一半,“怎么办呢?” “千代,我希望你能讲出来,让我感受你的真心。”女士烟男人抽得快,易鸣指间的烟已烧到末端,他朝手边的水晶烟灰缸一按,丢掉了。 “我是真的忘记了。”她撅起嘴,撒娇的样子楚楚可怜。 易鸣轻叹了一口气,“那,我来说,你来听。” 他夺过她指间的烟,仍在地上,上脚捻灭红光。随后,走到她的背后,将她的双手缚到后背,用冰凉的手铐烤起。他的头贴近她的脖颈,“千代,你在逼我。” 说完这句,她直接被从坐骑上拉起,被狠狠摔向墙根安放的床。 “嘶…嘶…”小鸾的膝盖撞到了实木床腿,疼得她叫出声。 “我以为你不知何为疼痛。”易鸣的内心是矛盾的,他怜惜她是他的妻,他的女,没有送她送去审讯室,可是他也必须纠正她的过错。 他骑坐在她的背上,温柔地反复用手背摩挲她白嫩的脸蛋,忽然,眼底闪现一股暴戾,一个大力的巴掌呼上去,清脆又大声,震得她几乎耳鸣,“霞飞路,1280号,记起了吗?陆尚是谁?记起了吗?” 她的嘴角瞬间印出鲜血,咸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 “我真的忘了。”她在他身下傻笑着。 “绣道大会的保安计划。”撕拉一声,她下身的裙装被扯破。 “荣仓君。”她这样喊他,是希望他能念及替他挡子弹的情谊,放过她。 然他却拽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用力往床头磕去。“从前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逃跑,这是错误,必须受到惩罚。” 小鸾眼前一片模糊,满是闪闪的星星,将晕未晕,残存一丝意识,混杂着说不清是疼还是麻的痛楚。等他从后面进入她身体时,她已是神志不清。唯有眼泪簌簌往下流,流到嘴角,渗入口中,又苦又咸。 [陆先生,你暴露了,快点撤离。]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许的愿是这个。 [千代,生下我们的孩子,你是爱我的,只是被他利用了。不然,为何替我挡下子弹。]他发泄的最后一刻,许的愿是这个。 他走后,小鸾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她跑不掉了,暴露了。唯有一死。 突然,她睁开对着天花板的眼,[陆先生]。 不,她还不能死,她要等到陆尚的安全撤离。 所以,当有人向易鸣报告说,她开始进食,也开始笑的时候,他是多么开心。 自从那次她中弹,生死边缘,他已然意识到,竟是爱上了她。她可怜,他又何尝不可怜。 几天后,天刚黑,他给她换上一身便服,拉她坐上汽车。“千代,我带你去看戏,戏里有许多你想见的人。”她冲他强装笑颜,点点头。 司机在前面开着,他俩同坐在后座。前后各跟几辆车,未挂任何旗帜,隐秘行进。她忐忑地琢磨着他的心思,琢磨着自己该做些什么,却被他带入怀中。 他用手抚闭她的双眼,“睡一觉吧。”她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不属于他,他却是她的男人,她身体的拥有者。 她想睡着,因为,睡着了,就可以把这一切装进梦中。虚幻的梦里,能与陆先生并排躺在辽阔的高原,仰望星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外面的响动惊醒,易鸣已不在身边,车里只她一人。 苏醒了片刻,小鸾提起精气神,打开车门,周围全是身着黄色军服军靴的日本兵,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列停在站台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