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去夜至,月落乌啼。 飞雪倚在榻边,怀中躺着径自昏睡的男子。整整一个昼夜,她一直那般坐着,动都不曾动一下。只余细长眼睫微眨轻颤,掩去眸中黯然。 一日一夜,衣衫的褶皱还是原来的样子,不曾有任何改变。衣摆向后逶迤铺开,被江麟的汗水打湿,夕阳西下,月上梢头,在上面映出流转倒影,雕刻出门扉窗格的纹样,洒上昏黄银白的光影,无限凄凉 漫漫长夜,时间仿佛归于静止。枕在肩头的男子因为伤痛,额间冷汗簌簌而落,沿着少女嶙峋锁骨一路蜿蜒,流进衣衫里,将内衫浸透,冷冰冰贴在身上,折磨着她的心神,显得黑夜更为漫长。 秋蝉低鸣,透着垂死时的不甘与挣扎,声声含悲。担心江麟的伤情,飞雪彻夜未眠,听着草间低低虫鸣渐渐低迷,直至初晓,再也不曾闻见。 世上有多少生灵,像他们二人这般,命如草芥,弃如敝履? 凄凉困苦埋没在滚滚红尘里,不被人们所知,更无人提起。 不,不······ 纵是挫骨扬灰,也要化为装点世间的尘埃。 清晨,服了凝露的飞雪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感受到江麟身子的冰冷,知道他在发寒,便将他扶上榻,替他掩好被子。 “振天,”用指背替江麟擦去颊边冷汗,飞雪附在耳边轻喃,“我先出去一下,你好好歇息。” “不要走······”仿佛听到了一般,江麟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你放心,我很快回来。” 安抚好榻上的人,飞雪走到镜前坐下。铜镜中的少女面颊红肿,鬓发散乱,嘴角上有干涸凝固的血渍,呈暗红之色,显得平日清丽无双的容颜越发狼狈不堪。只怕无盐在世,也比她现下的样子好过三分。 看着镜中的自己,飞雪苦笑,索性拿掉头上玉兰金钿步摇,将长发全部披散开来,微微掩住自己的不堪模样。 起身理了理衣衫,拖着被汗水濡湿的衣摆,她掩上房门,轻步离开。 出了幽兰苑,向西北方向行去,便可到北苑。 北苑也称御奴苑,其内有杂役宫女数百,皆为罪臣之后。此处本为苑囿,与幽兰风荷两苑相同,景致怡然。却自骆子彦登基之后,被改为关押罪奴之处。 当年骆子彦继承大统,将与自己夺嫡的亲王一律诛杀,抄其府邸,没其家产。家眷们或枭首,或自缢,或充军,剩下的,则尽数被关在这里为奴。 除地牢之外,北苑是骆王宫最为可怕之处。这里白日苑门紧闭,夜里大门开启时,则会有负责看守此处的侍卫推车进出,将因受劳累和被毒打致死的宫人运送出去,再拖去乱葬岗丢弃。骆国百年诸侯,充斥此处的宫人数不胜数,其中更有许多人,在这里丧了性命,成为荒野上的一缕孤魂。 这里的宫人不但日夜劳作,还要经常遭受打骂,更有甚者,成为他人发泄怨怼的目标,受尽摧残欺侮,有不少人因不堪凌侮企图逃出苑去,被抓回来后在不见天日的暴室中无情杖杀。 为防宫人逃跑,苑外一向守卫森严,想要进去自是不易。避开巡视把守的侍卫,飞雪沿着院墙行至偏门,走到看门的老奴面前,掏出一锭黄金塞给她。 老奴接过金子,放在天光下仔细看了看。秋雨下了几个日夜,天空阴绵,不见曜日,金子却仍旧泛着灿灿光亮,确是货真价实。又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鄙夷地看了飞雪一眼,这才懒散地走到大门前,慢悠悠开了门锁,放飞雪进入苑中。 宫中人皆有一双势利眼,得势者与失势者,在他们眼中,自是云泥之别。那名老奴待自己轻视怠慢,也全在飞雪意料之中,便不曾介意。 一间间宫舍寻找,最终,她站在浣衣司陈旧的匾额下。 “吟曦公主?” 见白衣少女立在檐下,浣衣司的掌事老奴难以置信。那一袭白衣虽有脏污,却仍晃得她眼睛发疼——毕竟在这种肮脏之地,太久没有见到这般光洁鲜亮的颜色了。 “吟曦公主驾临于此,不知有何贵干?”能笑脸相迎,已实属难得。可纵使那张脸笑得像朵花,也难掩饰其眼中的蔑视。 “可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宫女在这里做活?”飞雪懒得看她,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不会说话的宫女?”老奴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笑容顿时有些僵硬,“瞧公主问的,真是难为老奴了,我们这里可不收哑巴。” “不会说话不耽误洗衣服。”飞雪方才一直缥缈的眼神顷刻收回,盯向老奴,声色俱厉,“我问你,那个宫女在哪里?” “公主这是做什么?”见她那般眼神,老奴心中满是不屑,“老奴怎敢欺瞒公主?都说这里没有哑巴,公主若再做纠缠,未免有失体面。” “有失体面?” “昨日公主被长公主掌嘴之事,宫中早就传遍了。”轻蔑之意显露于色,老奴嘲讽道,“一日一夜,公主面上红肿未消,看来被罚得不轻。老奴劝公主一句,少管御奴苑的事,不然再犯下事来,公主的幽兰苑恐怕就与御奴苑别无二致了······” 话音未落,老奴只觉颈上一凉。垂眼看去,顿时吓得魄散魂飞。 抵在她颈间的是一柄长剑。一半泛着森然寒光,另一半则更为骇人——上面竟附着着干涸的血迹! 这把剑正是昨日飞雪用的那把。一天过去,内侍的血迹早已凝固在上面。救人要紧,飞雪并未擦拭,便直接敛入袖中带了过来。 那天夜里,自己被留在长安殿中罚跪。那名宫女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伤药时,她发现宫女双手皮肤粗糙,且指节处有明显的红肿。本是那般水灵的人,却有着这样一双手,证明乃是后天形成。而指节处的肿起,则应是终日揉搓衣料所致。 如此想来,便不难猜测那名宫女是浣衣司的罪奴。北苑守卫森严,跑出去已实属不易,若再回来,则肯定会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性命便再也难保。 “我再问你一次,那个宫女在哪里?”想到此处,飞雪不免心急,手中长剑向老奴颈间逼去,毫不留情,“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大可不说,我可以杀你之后自己去寻。” “不要妄想大声呼喊。”长剑又逼近一分,老奴颈上已有鲜血流出,与剑身干涸的血迹浑于一处,难分泾渭。见她微微张开了嘴,飞雪便已看出她要做什么,“一个负责看管的贱奴,还是在普通宫人都不屑于来的北苑。只怕我将你丢去芙蓉湖喂鱼,外面的侍卫也不会说什么。也许你这副嘴脸,他们正觉得嫌恶!” 北苑既为苑囿,占地自是颇广。仅仅一个浣衣司,就有两进的院落。 后院角落的房间,窗扉原本朝阳,却被从外钉死,无法开启。 “你以为自己是谁?”房间内,宫人狂妄的谩骂声隐隐传来,“不过一个洗衣奴,生的好看又如何?瞧你现下的样子,又脏又臭,把你丢到外面,你连□□都做不成!”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宫女坐在地上,双脚被铁链紧紧锁住。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破旧的衣衫沾满地上尘土,紧紧蜷缩在角落,枯瘦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仿佛围在她面前的是一群饥饿的豺狼,随时要将她撕碎分食一般。 □□······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她无声喃喃。麻木枯寂的内心深处,似有伤疤被人狠狠撕开,鲜血淋漓,流着黑色的浓汁,痛不欲生。 她倏地站起,奋力扑向面前的宫人,却因双脚被锁住而不能上前,直接被铁链绊倒在地。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名宫人拽住锁链,将她生生拖了回去,“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想着反抗,我叫你后悔活着!” 反抗的举动彻底激起了宫人的怒意,她扼住宫女脖颈,将宫女狠狠按在地上的同时,另几名宫人已围上前,拿住宫女四肢,令她难以挣扎。 “快说!”望着她清澈澄亮的眸子,宫人妒火中烧,手上力道一分分收紧,“前日夜里去了哪里,又去勾搭谁了?小贱人,哪家主子侍卫能看上你,那才是瞎了眼!” “莫非是我瞎了眼不成?”手起剑落,门闸被斩为两截,门扉霍然敞开,白衣的少女出现在众人面前。 “方才你所言,可是何意?”飞雪步入房间,将手里拎着的老奴向前一扔,“前日夜里,她去找的人是我。我今日来,也正是想把这名宫女带走。如你所言,倒是我瞎了眼了?” “不敢,”那名宫人连忙赔礼,说是赔礼,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是奴婢有眼无珠,口无遮拦,在这里给吟曦公主赔不是。” 果然是见人下菜碟。只怕若是长公主在此,她们早就诚惶诚恐,跪地伏拜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有半分轻慢? 飞雪这样想着,却听那边已经下了逐客令:“不过奴婢劝公主一句,早些离开,御奴苑的事,沾上只会徒添麻烦。” “徒添麻烦?可若是甘之如饴呢?”飞雪不以为然,径直走上前去,俯身替宫女解开锁链,“父王向来厌恶此处,朝中见风使舵,户部有意克扣,拨给的银两少之又少。这一点,我比你们更清楚。” “既是如此,我带走你们一个人,倒也省些开支,岂非两全其美?”铁链与人手腕一般粗细,还上着锁,飞雪没有钥匙,索性挥剑斩断,拉起宫女向外走去,徒留几名面色铁青的宫人在后面,看都不看一眼。 本一切顺利,谁知还未踏出房门,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脚下一滞的瞬间,面前已徒然出现一群手持棍棒软鞭的内侍。 “御奴苑的宫人终身不得出苑,若有违反,当依律处死。”不经意间,被飞雪拎进来的那名老奴不知何时遛了出去,叫来苑中内侍。此时她正站在内侍后面,有了人墙的保护,方才被挟持时的惊恐万状顿时消散全无,腰杆也不禁硬了起来,“前日公主擅自出宫,君上已大为不悦。若是再违反宫规,吟曦公主怕是要沦落于此了。到时别怪老奴对公主不客气!” 此话一出,一众宫人纷纷咬牙切齿。他们本是骆国亲王的家眷,满门权贵。骆子彦继位后斩杀王室宗亲,抄没王府,他们便沦落为奴,从此不见天日。若说恨,只怕将骆子彦千刀万剐也难消除心中愤怨,而对于他的骨血,若有可能,定是不会手软。 “若真有那一天,纵使各位将吟曦削肉刮骨,吟曦也无话可说。”飞雪目光坦然,话锋却随即一转,“可现下,吟曦纵然失意,却也是骆国的帝姬。带走一个罪奴,你们也要阻拦么?” “御奴苑这片肮脏地,父王向来置之不理。加之你们施棒无情,每天总要打死几个,少一个宫女,本就算不得什么,父王也不会知晓。”飞雪拉着宫女,就要走出门去,“若各位有意为难,想将此事传进父王耳朵,还请先摸一摸,自己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 “你!”那名老奴气急,叉腰指着飞雪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出言要挟?一个外面捡来的野种,贱命一条,竟在这里口出狂言!骆国帝姬有长公主,不缺你这一个,你道我真不敢碰你吗?” “给我上!”她气得直打颤,朝持棒内侍喝道。 内侍再不迟疑,将飞雪与宫女围在中间,拳打脚踢疯狂而至,丝毫不给二人喘息的机会。埋没多年的恨意从木讷的心底迸发,波澜跌宕,棍棒下击的力道竟比平时大了许多,恨不得将少女碾为齑粉,挫骨扬灰。 背上剧痛阵阵传来,飞雪咬牙强忍,看到宫女面上的痛苦神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为她挡住击下的刑杖。本还能勉强支撑,偏偏此时一道刑杖化为玄影,以惊人速度迎面劈头而下,这一棍的力道,若是击在头上,只怕血花四溅都算是轻的。 “住手!” 千钧一发之计,忽听一声断喝破空而来。迎头而落的刑杖于顷刻间止住去势,停在半空。 “管大人。”众人回头,见到来人,心下更是惊诧,连忙行礼。 一个三十岁许的男子立于庭中,头戴乌纱,腰束玉带,一身官袍整洁笔挺,越发称得气宇不凡,正是阁辅管翎。 “管阁辅来此,不知有何贵干?”今天是怎么了,前朝后宫的人竟都往这里来,老奴心中纳闷,嘴上却不敢怠慢,“可是君上那边有什么旨意?” “承蒙君上赏识,管某得以游园,一览宫中景致。”管翎缓缓启唇,习惯性地打着官腔,“漫步于此,却听苑内喧哗,方闻声而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大人折煞老奴了······” “吟曦公主擅自出宫,君上不过罚跪一夜以发深省,并未废除名分。这般棍棒相加,未免有些不妥。”见到地上狼狈不堪的飞雪,管翎心中一惊,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纵然惊骇万分,却仍面不改色,“公主执意要将这个宫女带走,定是幽兰苑缺些人手。不过一个罪奴,高抬贵手给了便是,诸位何必如此?” “可是······”老奴面犯难色,犹豫着道。 “君上那边,管某自会禀明。”知道她要说什么,管翎出言打断,“宫规由人而设,也可因人而改。君上断不会为难诸位,还请好自为之。” 从北苑回到幽兰苑,三人一路缄默。 不过穿过几条宫巷,于飞雪来说,却是那样遥远。仿佛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幽兰苑的一角飞檐,背上传来的疼痛却越发难以忍受,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公主!”管翎大惊,连忙俯身搀扶,“要不要紧?” “无碍。”飞雪闭目垂首,无力摇了摇头,“这个宫女既是我拼死带回来的,就是自己人。管大人私下叫我什么,现下便叫什么吧。一口一个公主,太过生分。” 巷中四下无人,除了他们三人,便只余秋雨滴落青石板的轻泠。管翎如此唤她,显然是介意这个宫女的存在。 “飞雪姑娘,”管翎只好改口,不禁看向同样上前搀扶的宫女,“她是······” “前日夜里,振天毒发伤重,是她拿药救了振天。”飞雪低声道,“管大人应该不难想到,背后有人相助于我。” “那个人是谁······我无须隐瞒,不过现下······不便多说。”飞雪喘息着,话语已经时断时续,“隔墙有耳······咳咳,先回幽兰苑。” 关上苑囿大门,管翎想去探望江麟,却又不放心飞雪,一时立在廊下,踌躇不决。 “寒毒发作而已,习惯了,大人不必担心。”看出他的犹豫,飞雪打趣道,“只是振天伤势重,还未醒来,大人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方才在北苑,他对宫人内侍也说了这四字。虽未言明,却在暗中提醒:他向君上禀奏,即可言简意赅,只说飞雪带走一个宫人;也可详作描述,把他们欺负飞雪的事也顺便说了。 骆王虽责难飞雪,却更厌弃御奴苑的罪奴,两方冲突,飞雪无疑算是□□的将军。骆王迁怒御奴苑,不让他们人头落地才怪。一众人自是不敢发难,当下便解了飞雪的围。 不愧是朝堂沉浮的人,点到即止,不形于色,却锋芒暗藏,不怒自威。让人觉得他并非尖刻之人,却又不敢一任欺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为人的分寸,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能将这般人才收入麾下,江麟果然会识人。 “姑娘放心,管某定不会扰少主歇息。”能开玩笑,证明没有大碍,管翎放下心来,向飞雪一揖,转身离去。 服用了凝露,内息渐渐平稳。飞雪坐在榻边,看向跪在房中的宫女。 “这里并非御奴苑,更无人责打你,你不必拘礼。”见宫女举止局促,飞雪宽慰道,“不过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作答。” “跪着膝盖疼,上前来吧。”她拿起案上笔墨,蘸足墨汁,“你叫什么名字,写给我看。” 宫女上前,接过笔墨,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蝉儿。 看着这两个字,飞雪不禁苦笑:蝉鸣声声,朱明时节最为聒噪。叫这个名字,却偏偏不会说话,着实是太大的讽刺。 “好名字。”她只得夸赞道。重新拿了张纸,提笔韵墨,写下一字,将纸拿起给她看,“那天夜里,你在我手心写下的,可是这个字?” 那个字写的极大,宫女见了,频频点头。 瑜。 “他的人马,在城南?”飞雪连忙问道。 前日夜里,这名宫女给她送药,在她手上写下的,正是柳靖瑜的“瑜”字。之后写下的几字,却是“城南十里”。 “替我谢谢你家主上。”心中五味杂陈,飞雪思忖许久,方才开口,“告诉江越王,飞雪有事,定会寻他相助,日后也必定报答。” “我信得过他,自然也信得过你。”飞雪语气虽然淡然,却是透着坚定之意,让人无从怀疑,“从今往后,你就留在幽兰苑,替我照顾振天吧。” “箱子里有我的衣服,你找身合身的,换上吧。”见她衣衫破旧,左膝处还有一块补丁,上面沾着的泥土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将水嫩姿容掩去大半,却越发称得那双眸子澄澈如水,飞雪指向放在角落的箱子,“宋大夫去给父王问脉,还没回来。你记得向他要些伤药,涂抹在淤青处,不消三日即可痊愈。” “不要推辞,”蝉儿刚要摇手,却被飞雪止住,“我不爱议论尊卑,让你穿我的衣服,你穿上便是,又有何不可?” “今日你也乏了,先歇息吧。”飞雪起身,不再多言,走出门去。 推开江麟的房门,一眼便看见放在案上的伤药。 那应该是管翎前来探望,走之前留下的。飞雪拔开瓶塞,顿觉凉气沁人,极为舒服。 榻上的男子昏睡未醒,飞雪退下锦被,发现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放下心来,将管翎的药为他涂抹些许,复又替他将被子掩好。 走出房间,她立在檐下,仰头望向天际的细雨。 秋雨绵绵,纷纷如织,愁丝难断,情丝难斩。 纵是斩不断,却又能如何?被世家公子轻薄,她的存在,已成为江麟的莫大羞辱。百转千回的眷恋,终成断肠之毒,锥心之痛。 与其相伤,不如不见。 身子虚弱得难以支持,她倚坐在窗下。为防有人来此寻事,拿出袖中长剑,握在手中。 背上渗出点点殷红,却不自知。逐渐涣散的意识中,她阖上眼眸,静静睡去。 梦华皇宫,栖凰台。 凉夜如水,紫蝶临风而立。高处不胜寒,霜风拂起她层层叠叠的衣袍,向后延展开来,肩上的披帛在空中飞舞,越发称得伊人飘飘欲仙,不似凡间。 黑夜中的翩华殿,只有依稀的架构。仅此一座宫殿,却已耗去梦华大量人力。无数壮丁被掳进皇宫,建造宫舍,耕地荒废,百工搁置。透过重重夜幕,她仿佛已经看到,大厦将倾的那天。 让梦华亡国,这本是她这颗棋子的价值。一切来得这般容易,她却并未觉得欣喜。 举目望向南方,那是帝都城门的方向。她能想象到,黑寂的夜色下,那被悬挂于城门上,随风摇曳的大臣尸体。 昨日酒醉之后,她枕在帝王腿上,昏昏欲睡。却仍能听清朝堂上君臣之间的对话。 “两年?”听完工部尚书的禀奏,柳靖琰细眉微蹙,语气满是不悦,“两年时间太久了,可有办法缩短工期?” “同时修建三座宫舍,工程量太大。两年之内建成,已是极快的速度。”工部尚书略作思忖之后,如实回禀,“当今之计,唯有增加人力。” 柳靖琰听后,不再多言,狭长双眸转而看向户部尚书。 “禀陛下,”被帝王看得直发毛,户部尚书颤声道,“能征用的人力都征用上了。不止是男丁,就连女眷都被征召进宫。如今民间,就只剩老人和孩童了······” 大殿上寂静得可怕。许久,忽听一个清雅中透着森冷的声音响起。 “梦华没有人力,别国有。”柳靖琰说得轻描淡写,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朕出兵征讨呢?” 众臣缄默无言。这个梦华帝王自继位以来,性情古怪,行事荒诞,而一旦动怒,则越发不可收拾。虽然惊诧,却不敢多言,纷纷闭紧了嘴,生怕祸从口出,性命不保。 “众卿既无异议,此事就定下来吧。”柳靖琰心意已决,“传令中书舍人,即日拟定征讨诏书,朕要御驾亲征,讨伐凉燕。传信望月宫主冰凌,让她即刻赶回帝都,随军出征。”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然而终究有不怕死的,刚任职的兵部尚书年轻气盛,左跨一步,执笏进谏,“启禀陛下,凉燕为梦华臣属,虽生猛剽悍,大肆掳掠,却多年未犯梦华秋毫。相反正有凉燕坐镇西垂,梦华边境方能安定。陛下此举,实是自毁长城啊!” 众臣噤若寒蝉。偷眼看向龙椅上的帝王,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莫非爱卿,有更好的法子?”轻柔抚摸紫蝶的头,像是在哄她入睡,柳靖琰淡淡道,眸中杀气一闪即逝。 “办法没有,但此举确是不可!”兵部尚书语气强硬,“梦华是中原之主,陛下是梦华的陛下!中原自古物产丰饶,周遭又有多少邻国虎视眈眈,陛下心里应该清楚!一国之君,当坐镇帝都。西征凉燕不可,御驾亲征更是不可,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群臣背脊嗖嗖冒着凉气,柳靖琰却笑了,那笑并非喜形于色,而是森然玩味:“爱卿既无更好的办法,又何必多言?若朕执意亲自征讨呢?” “陛下执迷不悟,莫非是因为蝶妃娘娘?”历朝历代,为防外戚篡权,后宫一向不予干政,而柳靖琰却将紫蝶带到朝堂,那般爱抚神色,兵部尚书着实无法忍受,“陛下要当心红颜祸国!” “红颜祸国······”这几个字彻底激起了柳靖琰的怒意,按揉紫蝶太阳穴的手蓦地用力,痛得紫蝶差点唤出声来,“爱卿是说,朕的蝶儿,是祸水?” “这软鞭,你可识得?”柳靖琰掏出腰间银鞭,鞭子在殿中泛着森然银光,让人望之一骇,“此乃望月宫所用银鞭,虽为软兵,所向披靡之势却不逊于刀剑。而且,朕还发现,它有一个更好的用途······” “拖出去打死,暴尸城门。”将银鞭向殿下一掷,帝王悠然地道,仿佛朝臣性命事不关己。 “北里之舞,靡靡之乐,暴君殃民,红颜祸国!”被拖出去的兵部尚书挣扎着大喊,“如梦烟华,渺渺而倾!” “北里之舞,靡靡之乐······”柳靖琰径自喃喃,“他是将我比作商纣?” “比干冒死进谏,纣王言圣人心有七孔,遂剖心观之······”帝王笑得越发残忍,“剖出心,人就死了,太没意思!” 朕偏要让这如梦烟华,付之一炬! “想什么呢?”思绪越飘越远,耳边徒然响起帝王带着醺意的声音,“朕怎么叫你你都不理······” “陛下!”紫蝶惊魂未定,故作埋怨道,“吓死臣妾了!” “朕不让你死,不让你死!”敏感的字眼一出,柳靖琰迷离的双眸骤然清澈,满面惊恐,“梦蝶,梦蝶!不要死!为什么你要悬梁自尽,留我孤独一世?为什么,为什么!” 他扔掉手中酒樽,双手抱头:“不要,不要!” “陛下说什么胡话?!”看不下去他如此,紫蝶连忙上前去拿他疯狂拉扯头发的手,却被柳靖琰紧紧抱住。 “梦蝶,梦蝶······”君临天下的帝王,生杀予夺的君主,连朝臣血溅宫墙都不曾眨眼的暴君,竟依偎在伊人怀里,放声大哭,含尽孤独的泪水漫过层层衣衫,洇进女子心里。 帝都城外,女子在茫茫大雪中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雪儿!”想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女子的身形却越发透明,连轮廓都在苍茫中渐渐模糊。 “不要走!”他大喊,“不要走!” “不要走!” 江麟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不断摸索:“雪儿,雪儿!” 背后剧痛不断传来,一遍遍折磨着他的心神,男子终于清醒。 仿佛自己睡了很久。坐在黑暗中,慢慢回想着昏迷前存于脑海之中的记忆,他苦笑。 骆国多雨雪,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曾被轧断的双腿旧患复发,钻心的痛。他却强忍着下榻,借着从窗扉透进的微弱光亮,一步一步向外挪去。 就算是爬,他也要找到那个少女。因为他真的怕,怕再也寻不到她,怕她如梦魇中一样,消失在自己面前。 推开门扉,他大喜过望。纵是天光黯淡,他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少女倚在窗下,身体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纵然昏昏睡去,手中却还是紧紧握着长剑。 他俯下身,轻轻抚摸少女面颊,却发觉少女全身都在发抖,雪白衣衫上沾满脏污泥土,被吹进檐下的雨水打得湿透,附着在上面,晕染出一块块污迹。 见她这副模样,江麟心中像是被生生割了一块:“雪儿······” “啊······” 生怕有人闯进苑来对江麟不利,睡在廊下的时辰里,一有风吹草动,哪怕是吹来一片落叶,她都会惊醒,然后因为受伤虚弱再度昏睡过去。之后又有动静,便又醒过来,再昏睡过去······反反复复,令她本已脆弱的神智近乎崩溃。 “不怕不怕,是我。”见她闭着眸,发狂般乱挥着剑,江麟连忙将她抱在怀里,“雪儿不怕,没事了······” 挣扎的双手慢慢停止,怀中的人渐渐安静,却又很快响起了低低啜泣,依偎在他怀里的身子轻轻颤抖,像是受了许多委屈,正要寻一个怀抱宣泄。一旦寻得,便是那般依赖,再也不想离开。 与其相伤,不如不见。为寻温存,却甘愿将对方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自己,像只扑火的飞蛾,于一瞬之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