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千载,分崩离析。桑田变幻,沧海横流,是以中原沃土千里,其有一地曰为“姜”,有一族繁衍于其上,曰为姜族。姜人百年,耀以日月,饮以琼浆,经以星辰,泽以玉露,绵延万代,生生不息,是为姜国。姜有诸侯廿余,皆为王储,其以昭、晅、晈、晔、昕五国为盛。适逢姜帝放诞奢靡,国事荒废,从而野心倏起,大行兼并,逐鹿天下,各诸侯皆从之。是以中原狼烟四起,战火绵绵,坚清野,弃耕田,苍生涂炭,民不聊生。 东有一地临湖海,汇江河,累桑田,故而为“沧”。沧人好文武,善琴曲,诗羽月下,生息数载。大安六年,江胜继位,是为湘王。湘王多谋善治,又逢中原兵乱之时,遂以“斩奸佞,弑乱臣”为名伐中原,国人皆响应。一时群雄并起,战火燃天,马革裹尸,喋血荒野。 沧军所向披靡,锐不可当,所过之处皆血海残垣,实为破竹之势。姜人败走,弃城而逃。大安十五年三月,江胜伐帝,斩废帝首级悬于城门。六月于栖凤台继位,改年号为初始元年,是为始帝。岁末,始帝设祭坛祈沧海,为求沧人承千秋,袭万载,故将国号附之“延”。 初始五年,始帝薨,卒因不详,世人言曰受玄羽刹气侵身而亡,究其为何,终是不明。始帝崩后,汴帝继位,该年号为正始。 沧延百年,国运昌隆,繁盛比之于姜。然昭明三年,汐帝被沨王篡,是为沨帝。轩澜虽息,然耗损甚之,且夫沨帝好大喜功,几经征伐,国库空虚,兵力匮之,国力渐转而下。 长治十九年,梦华伐沧,长治二十一年,梦华大军攻帝都,屠宫,沧延国灭。 芜城避世百年,免于战火,休养生息。本是一派繁景,却因雨菡长公主的卒殁而戒备森严。城中上至宦世簪缨,下至黎民布衣,皆人人自危,终日惶惶。各家门户紧闭,深居简出,平日熙攘的街市,竟冷清了不少。加之宵禁已至,巷中除巡逻的兵士,不曾见得一人,倒是难得的静籁。 夜阑,寒风夹带丝丝冷雨送入窗扉,落于斑驳泛黄的书页,无声晕染,如院中凋零的秋菊,寂静枯朽,韶华难复。 轻轻合上史书,方铭墨径自斟了杯茶,放在手中,却不品饮,而是转头望向不见一丝月华的夜空。 博闻强记一般,他静静回想史书上的记载,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乱世枭雄,纵经天纬地,待归于尘埃,终不过是纸页上的寥寥数语。却不知后世,将如何为自己提传,又如何将江麟、柳靖琰、柳靖瑜列入史载? 许是功绩千秋,遗存万古,亦或骂名累世,昭雪难求? 功也好,过也罢,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要开创百年盛世,将山河沧海,日月星辰握于己手。 唇畔笑意变幻莫测,难以揣度,最终凝为一抹傲然,称着那森冷的眉宇,锋芒毕露,野心勃勃。 如墨夜空映入墨色的瞳仁,称得那双眼眸越发幽深,却终难掩去对九五之尊的渴求。 冥思间,忽有一道练影闪过,将瞳眸映得雪亮。掠影只是一瞬,再定睛看去,却见十人已单膝跪于窗下。 “如何?”未见身形挪动,一袭玄墨长衣的公子已然跃出窗外,立于众人面前。余光扫向为首那人腰间雪亮的佩刃,眸光不由一凝,冷声问道。 “启禀掌门,”看似不甚起眼的文墨公子,掠至面前的瞬间,却隐有一道迫人气势袭来,直压得人难以喘息,心中惊叹掌派突飞猛进的修为,为首那人不由将头垂得更低,“属下已于城南十里寻到吟曦公主下落。不出掌门所料,骆王今日未时出宫,果是为寻公主而去,现已命禁军将江越行宫围住。” 一语出,所有人低低埋首,静静等待玄衣掌门的决断。然而院落之中,除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外,便再无其它声响,竟是未有语声响起。 “调动禁军······”思忖良久,方铭墨终于开口,“沉稳如骆骏,当步步为营,宁可胜之不武,也断不会与人兵戎相见。此番大动干戈,看来是真的恼了。” “骆子彦虽决绝寡薄,可吟曦公主毕竟为公孙瑾所出。他若还念一丝旧情,便不会对其下杀手。”随着话语中揣度之意愈盛,黑曜石般墨湛的双眸森芒凝聚,灿熠而冰冷,“如此想来,他此行目的,不是为发落吟曦公主整肃朝纲,而是想找出幕后之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为首那人一惊,迫于对方身上的森然气息,一时难以启唇,却又不敢怠慢,说话便有些期艾,“需不需要属下令派人马······封了吟曦公主的口?” “吟曦公主为人自有分寸,她既知晓事情败露的后果,便是一死,也不会说出半字。”方铭墨负手而立,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骆王此举,是要引蛇出洞,若我等先行出手,欲盖弥彰还在其次,待一切昭然若揭,便是覆水难收,什么都迟了。”想到骆国举国上下的兵力,他眸光一凛,“骆国休养生息百年,梦华攻城时,又降得那般容易,并非弱劣可欺,而是韬光养晦,以静制动。一支禁军尚且如此,若大行围捕,只怕我们逃出这芜城都难。” 他语气凝重,为首之人听了,心下不由一沉,一阵慌乱后,忙口不择言地道:“属下愿前往骆王宫,除掉迟凝幽!” 闻方才所言,若并非吟曦公主所为,那道出这一切的,另有其人。这般细想,便不难想到此人是谁。 “你说,你想除掉谁?”听得那个字眼,一向平淡冷静的语气竟有些许波澜,方铭墨凝眸,垂首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满目森然。 话语中的异样,所有人听得真切,可那眸中的杀意,却因低垂着首而未有察觉,为首那人心中只是一颤,随即又撞着胆子请命道:“属下愿除掉迟凝幽,以解掌门心头之恨,望掌门成全!” 一切再度陷入静默。寒风裹挟飒意,却是从朔方吹来,摧打院落颓坯的四壁,连冥冥中的呼啸,都那般清晰。 院中之人或立或跪,本无人出手,可那空中,竟隐有一股莫名内力铺天盖地而来,直压得人透不过气,几欲窒息。 “成全······”许久,凝滞的气氛终于一缓,只听方铭墨淡淡念着这两个字,似品赏佳茗回甘一般意犹未尽。语声空渺淡远,可那其中的幽幽寒意,却已然乍现,“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不是让我成全你,而是你,成全了我······” 悠悠余音未落,空中忽有雪亮银芒一闪,夹带隐隐墨色,袭向对方脖颈。长剑出鞘的一瞬,只觉黑寂无月的夜空都被映亮大半。 “掌门、掌门······”腰间佩剑不知何时已在对方手中,不明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未想清原委,双腿便已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人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石板,本想哀求,奈何咽喉被剑刃相抵,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吐出几字:“掌门······我······” “不过一个堂主,自作主张,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乌衣门第,百年书香,出身方家的他自幼习得谦卑。既为武将,便不同于寻常迂腐文儒,虽多少有些傲然跋扈,却终究见不得别人这般自负。方铭墨颔首,平素静阑的眸底杀意尽显,已然无法掩却,“如此立功心切,你意欲何为?” 话语虽然淡漠,但于众人听来,却堪比无形之刃,字字遁入心中,尖刻而锋利:“派中见寒觞令如见掌门本人,而墨雪剑为派中神兵,地位更在其之上。我将此剑赐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么?” “掌门······不······”那名堂主欲要辩解,却连喘息都已困难,只得跪在地上,做着徒劳的挣扎,“不······不······” “不在半路截住骆王,却在这里叫嚣狂吠。你的目的是什么,自相残杀,徒增内耗么?”知他想说什么,眸光急剧变换,有轻蔑,有憎恶,却也含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痛,知晓方铭墨性情的人都会明了,那双无波的眼眸中,只要现出任何一种神情,那必是下了杀心,“我,当如何饶你?” “朔季将至,冬日的腊梅,快要开了呢······”众人皆屏息匍匐于地,惶惶惊惑中,只觉一切都变得恍惚,连男子的声音,都缥缈得不似真切,可那其中的森寒,却丝毫未却半分,反而更加浓烈,“若血染秋朝,相信这处宅院的梅花,会开得更好······” 手起剑落,顷刻一股炽烈喷出。溅洒在青石板上,灼灼炙热。 带着一丝腥味的温热溅落于身,看着玄衣公子脚边滚落的头颅,众人一时有些讷讷,还未从方才的惊惑中回过神来,见得那一袭墨色长衫的掌门净然而立,一双黑眸空明如洗,丝毫未被鲜血污浊。就连那只持剑的手,甚至那柄墨雪名剑都未沾染一丝殷红,不由一怔。 “寒觞一派,当恪尽忠守。”收剑回鞘,方铭墨随意指向一人,“你,替代他的位置。” “掌门之言,属下牢记于心。定当恪尽忠守,死不旋踵!”看着旁边身首异处的前车之鉴,那人心中一凛,连忙拜伏。 “国不可一日无君,骆骏出城,却未留人坐镇宫中。是有意设计,还是他不在乎王宫被人夺了去?”踱下石阶,方铭墨允自思忖。所过之处,寒觞派徒众皆感到一股无形之力将自己推开,纷纷向两侧避去,让出一条路来。终于明白掌门衣不染血的原因,心中暗暗惊叹。 “看来,我真要会一会这个骆王。”人已走远,声音却仍清晰传来,似乎那呼啸的朔风丝毫不会影响其分毫,“即刻出城。” 俊儒的背影傲然而立。虽是敛寂的墨色,可那一瞬,只觉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便连最为深邃的夜空,都难以启及半分。 天际坠落点点晶莹,是初冬的雪。璀璨如苍穹星辰,剑刃寒光映照下,如林中萤火,却无一丝恬淡馨然,反多了许多诡谲莫测。 零零星雪落入碧湛深眸,顷刻融进一汪寒潭,再不见踪影。仿佛那幽暗的深处,是无底的漩涡,陷入其中的一切,都无从逃脱。便是最为空灵的飞雪,都被那无情潭水湮没。 “莫侍卫······”只觉面前倏地闪过一道身影,还未按上剑柄,便被点了穴道。饶卫钊是大内高手,骆王近卫,竟也反应不及,待看清眼前之人不过是幽兰苑侍卫,更是惊诧,“你······” “江少主,”长剑横在咽喉,骆王未见丝毫慌乱,轻轻启唇。望着那双碧水寒潭般的眸子,终于明白女儿为何会对一个嗜血肮脏之人情至不渝,心中微有不甘,语气轻蔑,“你终于肯见寡人了。” 江少主?江麟! 瞬间只觉五雷轰顶,卫钊大惊失色,若非被点了穴道,怕是早已瞠目结舌。当初莫寒因救驾之功被骆王赐侍卫之职,群臣冒死进谏,以此人来路不明为由劝骆王谨慎为之。骆王生于宫中,自是如履薄冰惯了,面上虽碍于君威一意孤行,私下却令他查明莫寒身份。可那莫寒既是凭空冒出来的,又当从何查起?总不能去叩幽兰苑的门问人家是谁。 既无头绪,骆王又不曾问起,此事便就此了了,无人再提。却未想那幽兰苑侍卫,竟是传闻中已惨死于梦华天牢的江麟! 到底是自己的疏忽。伴君如伴虎,若是能动弹,他真想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 “失了爪牙的猛虎,何以为惧?”无视一旁卫钊渐渐惨白的脸,江麟直视骆王,眼底碧幽涌上微微血红,“江某本无意见骆王,但雪儿在宫中备受欺凌,度日惶惶,我便再无坐视之理。” 抬手,撕下附于面上的面具,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若不是英挺的眉宇溢满太多怆然,只怕那薄唇玉齿间的疏冷清贵,便能倾人一世韶华。 飒然男儿,鲜衣怒马,本该年少轻狂,可那如玉的面庞,却无一丝温润,反是染尽风霜,犹如刀刻。 “江少主不愧为越妃之子。”虽已雍然不再,可仍能从那张含尽沧桑的面容上辩出几分俊美,骆王淡然一笑,缓缓吟道,“《乱君赋》云,佳人一笑媚风流,玉颜妩雪泯君愁。不见水畔闻折柳,山河飘絮飞花旧。早就听闻越妃姿容一朝倾国,如今所见,果然不假。” 江麟心中骤寒,握剑的手猛地一颤,于颈上擦出血痕。一番言语正中下怀,知他已着了道,骆王当即使了个眼色。身后兵士即刻会意,早已将弓拉得满满的手徒然一松,顷刻数百箭羽裹挟呼啸之声破空而来,急急射向一袭黛蓝衣袍的男子。 瞬间便有长袖拂掠,遮住众人视线。一道蓝绫于袖中飞出,对空一抖,飞舞如九天惊鸿。眼花缭乱中,只听惊呼声,长啸声,拔剑声接踵而至,纷乱难辨。 眼看漫天箭羽袭向自己,心知禁军所用兵器之精良,卫钊不由大叫,却无从闪躲。只得闭上眼睛,一副坐以待毙的模样。 “铮!” 兵刃交击的清脆声响起,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定睛看去,却见凌乱纷杂的一切已然归于平静。若非闻到风中弥散的淡淡血腥,他们真只道是自己眼花,怀疑方才瞬息万变的真实。 “不错。”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剑,饶是阅尽骁将能臣无数,骆王却仍不由自主地出言赞叹,“江少主剑术之精绝,果真名不虚传。” 方才趁江麟挡剑分神,他迅速抽出腰间佩剑,想攻其不备,给对方一个猝不及防。谁知剑尖刚没入肩头寸许,便觉握剑的手一阵酸麻,一声铮然之后,才发觉自己手中长剑已然被斩为两截。 莫说百箭难挡,单是这一剑刺出,便可要了对方性命。本以为有死无伤,谁知结果却出乎意料。暗暗惊诧时,他移目看去,见方才射来的百只箭羽竟聚为一簇,钉入旁边树干,不由冒出些许冷汗。 千钧一发之时,抵挡漫天箭羽,再借一剑余力斩断刺来兵刃,侧身的瞬间,又恰到好处地避开心口要害。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一切,只是喘息的一瞬,短短的须臾。 是该说他的剑术力似千钧,疾如长风,还是稳如泰山,渺如沧水? 只怕哪个用到他身上,都不算恭维。 “我没想杀你。”肩头的血静静淌落,延瘦削坚实的臂膀蜿蜒而下,浸染手中最先挥出,用来化解□□力道的幽兰绫绸。将本是无暇的兰花染得刺目,越发显得男子狰狞如妖魔,谁知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隐含恻隐的冷语。 “那又如何?”看着那条丝绫上的血兰,忆起城外长亭,足以令自己刻骨一生的诀别,骆王叹息,“心都死了,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何不同?寡人如是,你也如是。云上之人的身不由己,江少主应该明白。” 皑皑雪兰,漫漫血色。纯瑕被玷污的一瞬,纵非生离死别,冥冥中,却已沧海桑田。只是一颗心早已被血海浸得麻木,再无痛楚。 “振天!” 兰亭轩中,见江麟回来,一直忐忑不安的少女张开瘦弱双臂,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向那袭蓝衣。 “当心伤口。”将少女接稳在怀中,见她一头墨发因醒来无人打理而凌乱不堪,连那身洁白衣裙都不甚整齐,便俯下身,替她整理衣着后,将手中幽兰重新系在她腰间。 “怎么流血了?”方才因激动欣喜未曾注意,现下看到江麟肩头的血洞,飞雪心头不由一酸,再见他持剑的右手因为挡剑,虎口被震出了血,当即夺过江麟手中绫绸,为他绑在伤处,眼泪已在眼眶中不停地打着转转。 “只是帮你止了血,少顷要让宋大夫好好处理下才是。”纤柔的手轻抚在伤处,她轻声叮嘱,声音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伤得不深,无妨的。”泪水盈睫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江麟心下一软,抬手将少女长发轻轻拢好,“倒是你,伤还没好,要多休息。” “嗯嗯。” “江少主挟寡人于此,就是为让寡人看这场卿卿我我的戏?”两人的亲昵,直让一众人等目瞪口呆。骆王忍无可忍,当先开口,“你既不杀寡人,若无它事,寡人便不多留。” “父王······” “数百禁军在外虎视眈眈,若放骆国君出去,我等岂有命在?”望着那个欲要转身而去的伟岸背影,安抚怀中的少女,江麟缓缓开口,“何况君上应该清楚,想与君上一叙的,不是我。如此,又何必故作矜持?” “你待怎的?”骆王回首,眸光锋利如刃,冷冷望向江麟,以及他怀中的人。 江麟不愠不火,看向沧延众人。目光扫过管翎时,略有停留,平静双眸微微一凝,起了些微波澜。 宋陌会意,正要开口,却听“哗”的一声响起,却是柳靖瑜展开折扇轻摇,翩儒之气不言而喻。 “走吧。”声音清冷,半掩扇下的唇角笑意莫测,却无人瞧见,倒是那腰间象征身份的江越王令赫赫刺目,越发的晃眼。双方剑拔弩张,大战在即,江越的君主却是怡然,事不关己的样子,临走不忘向骆王彬彬一礼,“先见过骆国君了。” “柳国君客气。”骆王抬手,以作还礼。同为诸侯各守一方,论城府深谋,两人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自是不敢轻视了对方。而骆王却是年长,便不再多礼,只是略略一让,倒显几分威严,“请。” 众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江麟、飞雪与骆王三人。 “你出去等我吧,”感觉江麟手臂紧紧环在自己腰间,知是因担心自己不肯离去,飞雪柔声劝道,“他是我父王,不会将我如何的。” “好吧。”虽说君心难测,可飞雪毕竟是他的骨血。不好多说什么,再三迟疑后,紧扣少女腰际的手指还是一分分松开。 “万事小心。”浅浅叮嘱后,江麟终是转身,掩上房门离去。 房中一时静谧。骆王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少女。而飞雪只觉头顶上的那道目光实在灼人,便不与他对视,只是微微颔首,望向前方虚无处,不语。 许久,终听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知是江麟已然离开。飞雪轻掠裙摆,婉然跪坐于地。雪白衣裙向四周铺开,如空谷幽兰,碧水怜枝。就连鬂前凌乱的发丝,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美。 可那清丽柔婉的仪态间,却偏偏有着不卑不亢的倔强。 她这是要任自己发落么? 丧女之痛化为无尽怒意,骆王缓缓地,一步一步上前。所走的每一步,艰难,却又决绝。 终于,他走到少女面前,站定。龙纹足履毫不留情地践踏上那抹雪白,如在□□一朵娇柔的兰花,将其碾为尘泥。 “啪!” 一声清脆响起,掌掴含了无穷劲力,不偏不倚,狠狠落在少女雪白面颊上。纤弱的身子立刻化为一道白影,如断线纸鸢一般倒飞出去。 空旷的房间中,阵阵回音响起,直至少女撞上墙壁,跌落地面,仍缕缕未绝。 “你竟害你王姐!”转瞬便有喝骂声响起,震彻耳膜。恍惚中,飞雪直感到房梁都被震踏下来,似有什么压在自己身上一般,竟有些难以喘息。 身体中泛起微微寒意,这并非幻觉。 嘴角有血丝沁出,她紧紧咬唇,忍住面颊烧灼的痛,笑。薄软秀致的唇鲜艳欲滴,狰狞刺目。 “是我害她,还是她害我,这一点,父王要想清楚。”勉强直起身子,飞雪恢复跪坐的姿态,瘦弱的身子已有些摇摇欲坠。 “可她是你王姐!”骆王大吼,平日不怒而威的肃然矜持荡然无存,“同父异母,血脉相连,你竟无一丝容忍,反辣手无情!寡人问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竟从骆王口中问出,飞雪只觉好笑。明明是嘲讽,那一抹笑意挂在嘴边,却是看尽炎凉的凄惨,“父王登基之初,屠尽王公贵胄,若非明家与骆氏世代姻亲,怕也未能幸免。父王狠心至此,却问儿臣为何心狠手辣,真是可笑!” “容忍?哈······”饶是守静如她,却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百般折辱,千般欺凌,甚至早已下了杀心!长公主何尝容忍过我?儿臣若容忍她,岂还能苟活?” “心不狠,便不能活!这个道理,到底是父王教给了儿臣。哈哈······” “你!”当年的屠戮,可以说是骆王一生的污秽,最大的瑕疵。虽人人皆知,却是宫中不曾提及的禁忌。此番毋庸讳言,大有咄咄逼人之势,骆王只觉怒火燃天,理智全无,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扼住飞雪咽喉。 “从一开始,寡人便知道,你入宫没那么简单!”一袭龙袍的君主目眦欲裂,威逼一般盯着面前的人,“能让你做下如此之举,岂是等闲之辈。是谁,说!” “是······我自己······”扼于颈间的手一分分收紧,飞雪喘息越发困难,却仍强撑着,咬牙道出每一个字,毫不示弱,“为了振天······为了替母亲讨回当年的一切······我······什么都······愿意做······” 果然,君王都是无情的。自己也是他的骨血,却能下这种手。 “情”之一字,于钟鸣鼎食的帝王家来说,却是最为奢侈的。 母亲啊······看你爱上了怎样一个人······ 意识渐渐消散,最后的心境,只有可悲凄凉。感慨世事的无常,人心的凉薄。 “哈哈哈······”阖眸的一瞬,那只手却蓦地一松,朦胧的意识中,她听到君王疯狂地大笑,“阿瑾啊,你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哈哈哈······” 对面的楼阁,虽隔一处水榭,相距甚远。可那直传九天的厉啸,却仍隐隐传来。 江麟心中本就不安,听得房中的动静。再也按捺不住,直要冲出房间去。 “别去。”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柳靖瑜缓缓开口,“父女一叙而已,她不会有事。” 傀儡般的人生,清君侧的失败,若说忍辱偷生教会了他什么,那便只有两个字:冷静。 “可他是骆王,”江麟却仍旧担心,“他杀同宗之人,何尝手软过······” “这不一样。”柳靖瑜不疾不徐地道,“她是公孙瑾的女儿,无情君心,一倾红颜。他若还念旧情,便不会置她于死地。” 语气虽无波澜,可执扇的右手,却一分分收紧。 无情君心,一倾红颜。他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不曾挂怀? 担忧时,却见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却是飞雪与骆王。 “雪儿!”江麟冲上前,一把揽过少女,旋身背向众人。 俯身将其放躺在怀里,目光落在她高高肿起的半边面颊上,再看她颈间被扼过的红痕,眸中滴落一滴湿润。 “振天,我没事。”咽喉被扼得太久,清甜的声音变得沙哑,飞雪却仍倔强地地道,“让我起来。” 在江麟搀扶下站起,踉跄几步后,终于站稳。体内愈盛的寒意,却已然无法压制,渐渐蔓延开来。 习惯性地咬唇,口间溢满的血腥令她保持最后一分清醒。 “东西帮你们收拾好了。”看着飞雪肩上的包裹,骆王道,“寡人离开后,会让轩外兵士放箭,制造你们已死的假象,你们要尽快逃走。要想让人信服,做戏便要做真,寡人不会留情。” “凯旋自然是好,若是城下之盟,便就此逃了吧。”说这句话时,君王却是看向江麟,意味深长,“放浪一生,闲云野鹤,也好。”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这块骆人世代开垦的封地,不再姓骆了。 罢了,罢了······ “恭送父王。”见骆王转身离去,飞雪盈盈拜别,颇为恭顺,竟似方才的口角没有发生一般。 骆王脚步一顿,显是迟疑,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示意作罢。不曾再发一言,大步迈出房间。 视线中,那个伟岸的背影越发模糊,待最后,消失不见。 那一刻,残蚀身体各处的寒意再也无法压制。“哇”的一声,飞雪身子前倾,呕出一大口血来! “雪儿!” 江麟惊呼,将瞬间倒下的身子接在怀中,惊慌失措地唤着,“雪儿!” 突如其来的惊变,着实令大家反应不及。却是宋陌最先回过神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俯身将手搭上少女腕脉。 “她是不是将凝露都服下了!”镇定如他,却也不禁大骇,眼中满是惶恐,“那药寒性极大,全部服下,寒毒会长期得到压制,可一旦发作,其毒性之大,如何受得了!” 忙将手按上少女人中。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眸子仍然紧紧闭着,不曾睁开。 “振天,冷••••••”怀中的人痛苦地呢喃。冷汗将衣裙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不多时,竟连江麟的衣衫都是湿漉漉的。 窗外响起一声呼啸,转瞬便有燃烧的噼啪声响起,却是骆王命禁军放了火箭。 “火燃起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望着江麟怀中不省人事的少女,勉力抑制情绪,柳靖瑜颤声道,手旋动桌上一只茶杯,一阵隆隆声后,一道暗道呈现在众人面前。 三十里外的驿馆,因地处偏僻,鲜有人来。此时正值寅时,夜色沉沉,越发的寂静。 无人打扰自然是好的。可如此宁静之地,却偏偏有人心乱如麻。 江麟守在房门外,倚靠墙壁坐下。因双腿旧伤发作,面上冷汗如雨。缓缓滴落。 肩上伤口不停淌着血,隐隐传来的痛楚令他清醒,却心如刀绞。 脚步声响起,柳靖瑜缓缓踱来,看着颓坐于地的人,叹息。从蝉儿手中接过茶杯,斟了杯茶递给他:“她会没事。喝些茶暖暖身子,对你的伤会好些。” 江麟却是不动,没有任何接过茶杯的意思,仍是垂首盯着眼前地板,不语。 “你给他看一下。”柳靖瑜无法,只得吩咐跟来的季冉。 望着那熟悉的面庞,季冉心生悲悯,当即俯身,熟练地撩起江麟衣摆,拿出药酒为他擦拭。 只听“吱呀”一声,却是紧闭的房门开了。宋陌走出房间,抬袖拭着额上的汗,长送一口气。 “雪儿呢?”江麟随即起身,奔上前去,问道。 “已无大碍。”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送了口气,只听宋陌叮嘱道,“但要小心些,莫要碰伤她。” 对他之言不明所以。江麟却顾不得这些,迅速闪进房去,没了踪影。 “喂喂,不要走啊,药还没擦完呢!”门外除略有惊愕的一众人等,便只余季冉尤显突兀的呼喊,“忍冬,忍冬!你的金银花啊!” 房中,立在榻前,江麟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少女躺在榻上,双眸紧闭,面色煞白。而她的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银针。 昏暗烛光映照下,那般的刺目。 他缓缓走上前,于榻边坐下。手颤抖地抚上那张因痛苦而被汗湿的面颊。拨开粘黏在额前的发丝。 “振天,振天••••••”少女痛苦呢喃着,身子微微挣扎,却被修长的手按住。 “不要动••••••”江麟轻哄着道,声音带着哽咽,“雪儿不怕,没事的。忍一忍就好,听话,乖••••••” 拂开湿漉漉的刘海,唇在眉间印上一道深痕,却再不忍离开,直到榻上的人静静睡去。 “雪儿,雪儿••••••” 房中,有极为隐忍的啜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