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了一场大雨,汹汹的雨点打在树上,落在塘里,四面皆是一片淅沥的清喧声。
这绵绵的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细细密密地斜织成雾,有了渐消减弱的趋势。
“哎,雨好像快要停了。”沈青棠怀揣着针线坐在廊前,抬手去接从檐上落下的雨滴,转头看向一旁的魏珩时,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欢欣。
大雨停了,他们就可以去涨潮的河边,用网篓来抓冒在岸上换气的鲫鱼了,那样晚饭便有好着落了。
“嗯。”魏珩环手倚在廊柱旁,凝神望着远处朦胧的村头,只随口应了一声,似乎也没有太认真听她说了些什么。
忽然,一阵短促的鸟鸣声自不远处隐约传了来,他目光一凛,脊背离开廊柱,登时站直了身。
见沈青棠仍低着头在专心地为他缝制衣服,没什么觉察,他略一思索,缓步走至屋内,熟门熟路地拿过了挂在木架上的帷帽,好好系在了头上。
“待了一天怪有些闷的。”少年拄着木拐踏出门槛,笑着舒了口气,“在下想一个人出去透透风,过会儿便回来。”
沈青棠闻声抬头,见他已然装束好了,想着他也难得出门几回,便笑着应了一声,“哦,好啊,那你早点儿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魏珩微微颔首,虚着步子慢慢走向了门口。
许是看他步履艰难,在他快要走出门口时,沈青棠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哎,你可别走太远啊,到时候摸不着回来的路,就算你喊我,我也找不着你的。”
魏珩脚步在空中一顿,随后又放了下来,微弯起唇角,有些无言可对地转过身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倒是以为,所有人都同她一样,走过一遍的路,转头就忘记了。
少年略觉好笑地轻嗤了一声,再度回过头后,那面上的温和之色瞬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同这雨一般的清冷与肃然了。
绣春刀于他而言无疑是种规束,只要一握在手中,那与生俱来的警觉与机敏便会迅速武装了他。
仿佛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便只是为了皇命而奔波。
鸟鸣声依旧在继续,魏珩辨着方向,慢慢向前摸索,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影。
那人转过头,也看见了他,模样正是李庭。
“赵铁匠那里有什么线索了?”魏珩同他比肩走着,声音平淡而细微,语气里带着股冷冽的威严。
“回禀大人,”李庭跟着魏珩向苇丛深处走着,言行谨慎,“属下昨日夜访,已初步获得信任,收集到了些讯息。”
“哦?”魏珩的语气微有起伏,示意他继续说。
李庭:“那泼皮冯二从去年开始纠集铁匠,起初只是造些佩剑和宝刀,然后以船运到城外去贩卖,赵铁匠等人也并未觉得不妥。”
“谁知后来,造的器物变成了铁铳炮膛,他偶然听得是运到黑市贩给郃勒人,便心有所悸,正打算及时止损,幼子便被冯二下了毒。”
“黑市……”魏珩看着雾霭朦胧的天,若有所思,“他知道多少?”
“知之甚少。”李庭轻叹了口气,“他们皆是卯时上工,戌时休工,作坊内外皆有外人看守,每晚都会将当天铸好的军械运到泊在岸边的船上。”
魏珩眉尖微皱,沉思了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地扯下了一片苇叶,“那他愿意配合?”
“……算是。”李庭纠结了一下,欲言又止,“此事他未曾告诉儿子赵宏,就在前夜,赵宏跟踪他去作坊一探究竟,结果被人当场抓获了。”
“抓获?”魏珩挑眉看了他一眼,犀利的神色里,满写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八个大字。
李庭倒吸了口凉气,有些不敢直视自家大人的目光,“说是……能保证两个孩子安全的话,他什么都愿意做。不过,作坊每日都有十多个铁匠上工,只怕我们也不能贸然动作。”
“这个我自有打算,高简那边……”
正说着,忽然,芦苇丛后传来了窸窣的闷响,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魏珩眸光一厉,当即持木棍拨开了芦苇,“谁?”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阴狠,声音又太过冰冷,一脚滑倒在泥潭里的女孩吓得直愣愣地看着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声音还有些胆怯,“……我,是、是我。”
天色已昏,加上一场大雨过后,泥地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个大跤。
见她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整个人都有些狼狈地跪倒在地,魏珩稍微缓和了些神色,略有些意外地笑着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着,还用余光瞥了瞥身后,见李庭已消失,这才信步走向了沈青棠。
经年在算计中活下的处世经验,令他下意识怀疑,她是不是在有意跟踪他。
但看向她那不谙世事的娇憨模样,这个饱含着恶意的揣测还是很快烟消云散了。
“哦,”沈青棠从惊吓中缓过神,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笑着解释:“这块地方以前有山蘑菇的,我就来看看在不在,刚巧听到你的声音,就来瞧瞧了。”
她稍微蹙了一下眉,有些摇晃地慢慢爬了起来,还有点打扰到他的抱歉意味,“你刚刚是在同旁人说话么?”
魏珩见状,神色微变,立即过去搀起了她,动作小心又温和,“随便谈了两句。你好好的,来找什么蘑菇?”
她的双腿微微发软,衣裙满是泥渍,白嫩的手上似乎也蹭破了些皮,可怜兮兮的,看着倒有那么些招人心疼。
分明就像没爪子的猫一样,既娇柔又脆弱,雨天不好生在家待着,跑出来找什么苦吃?
魏珩颇有些想不明白,但看着她手上突兀着血色的伤口,心烦难耐倒是真的。
“我……我刚刚在河边,捞到了两条鱼。”沈青棠跺了跺脚上的泥,得意地冲他笑了笑,说得还有些支吾。毕竟本来是想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的。
“我想着,加一点蘑菇进去,味道应该会比较好,不是说今天要给你做一桌丰盛的嘛。虽然下雨了,但办法还是有的。”
她依旧美美地笑弯了眼睛,完全没有因为摔了一跤而影响心情。
魏珩立在原地看着她,静默了许久,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
若是不提起这茬,他兴许都忘了,昨晚两人随口说的这一句闲话。
她真的是又老实,又单纯,还很容易把别人说的话当真。
连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字一句记在心上,从来不会糊弄和搪塞别人。
素来习惯了权衡利弊的魏珩,确实是不太能理解她这种有些傻气的做法。也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笑以待人,让人总觉得她过得没心没肺的,都忘了去思量那藏在背后的苦楚。
是母亲亡故后,待她好的人太少了么?
不然怎么旁人只待她一分好,她便能以十分的量掏心掏肺地还回去。
这十分里,恐怕还有几分是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哪做的不够好,或者惹人不高兴了,对方就再也不来找她了。
往往这样,才会给人留了空子来占尽她的便宜。
陈二娘如此,崔娘子如此,就连他……
魏珩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哎呀,鞋子进了好多泥水啊,洗起来肯定不容易了。”沈青棠随口嘟囔了一句,认真在原地跺了好几下脚。
这句话牵回了魏珩的思绪,也引他想起了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人和事。
他还记得陈二娘嘲弄她的旧衣服、破鞋子时,她那卑微到了尘埃里,又无话可驳的模样。
这样一看,这满是脏泥点的棕麻布鞋,倒有点成了他的肉中刺,看得人碍眼了。
“既然脏了,那便扔掉吧。”他微垂眼帘,嗓音清平,说得不痛不痒。
“扔掉?”沈青棠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认可他的话,笑道,“干嘛扔掉呀,我去采药或者下地做些脏活的时候,还是可以穿的啊。”
她踏了两下步子,许是摔疼了腿,还有些不利索地走着,可心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好。
仿佛只要没什么危及性命的事,再平淡的日子她都能过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