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来兄吃了中饭,妈妈让她把做好了的东西送到姐姐家。来兄打着伞,从屋里出来并不觉得冷,走到半道,便感浑身冰凉,透过皮肤,直凉到心里去。到了秀萍家,秀萍正躺在被窝里,来兄将东西放在床头,无非是包婴儿的小被子(襁褓),几块尿布及小侠子的一套红兜衫,一套花棉袄棉裤。秀萍道:顶着雨送来,冷了包。来兄道:真冷呢。秀萍道:到姐姐被窝里焐焐。来兄双手伸进被窝里,无意碰到姐姐的夹肢窝,秀萍护痒,来兄把手拿出了被窝。秀萍道:前些日子我听小雪她奶奶说,杜大奶奶跟你谈媒的,你不肯。来兄道:不是我不肯,妈不肯,嫌她不靠谱。秀萍道:杜大奶奶是不靠谱,大姐和我都是她谈的媒,结果呢,大姐过的什么日子。来兄道:大姐是个老病鬼子,怪不得人家。秀萍道:还是大姐夫没本事,苦不到钱,再说我呢,把我谈给那种人家,我要是嫁过去,不晓得吃什尼苦,受什尼罪呢,不过,你岁数也不小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能谈了。来兄道:不着急呢。秀萍道:妈巴不得你不着急呢,蹲在家里苦工分,把来娣朝前带带呢。来兄道:我师傅想跟我谈呢。秀萍道:哪块的人?说给我听听。来兄道:她内侄儿,姓王,一队的,男侠子嗲嗲是小队长,忠仁大哥认识呢,跟忠仁大哥关系不错,老去他家喝酒。秀萍道:男侠子长得怎么样?什么手艺?来兄道:我见过他的,他经常去洋机店玩,个子跟二姐夫差不多高,人也单净,是个瓦匠手艺,只是岁数大了些。秀萍问道:他今年多大了?来兄道:二十二了。秀萍道:大三四岁不算大,你姐夫比我大十岁呢,差不多就谈谈。
说话间秀萍突然用手捂住肚子。来兄赶紧问道:二姐,怎么了?秀萍道:肚子有点疼,是不是要生了,喊你姐夫来。赵家人吃了饭,都在西屋里拉呱呢,听说秀萍肚子痛,忠礼慌忙过来,秀萍疼痛比之前厉害,赵妈妈冯士英也跟着进入房里,见状,赵妈妈对忠礼说道:还不去请老娘。忠礼离开,赵妈妈大喊道:撑船过去,下雨天桥滑。赵妈妈哄着秀萍,约摸五六分钟,忠礼进屋,赵妈妈道:金城妈妈呢?忠礼道:生病了。赵妈妈急道:那紧干好呢?忠礼道:她让我去宝塘大队请崔先生。赵妈妈道:那还不快去。忠礼忘了拿伞,一头扎到雨地里,小跑而去,还好,宝塘大队小诊所正是崔先生值班,崔先生起先不太肯,说是她基本上不去外大队接生,忠礼央求着:请你帮帮忙。崔先生拿了雨伞,挎起药箱,跟在忠礼后面小跑而行。崔先生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身子微胖,她哪里赶得上忠礼,没走多远,便落下一大截,在后面喊道:你慢慢走,等上我。忠礼道:快来不及了。崔先生道:生侠子有几阵子呢,赶得上。忠礼放慢了脚步。到家,进了房里,赵妈妈道:老娘来了。崔先生查看一番,道:不要紧张,应该顺利的。
来兄回家,把姐姐要生的事告给妈妈,刘妈妈冒着雨走过来,路上几次差险滑了跟头,幸亏有来兄扶着她,到了赵家,汗早已湿了后背,赵妈妈道:大姑来了。秀萍妈应了,见崔先生道:原来是大姐呀。崔先生道:舅奶奶,生产的是你什么人啊。秀萍妈道:是我家二丫头。崔先生道:怪不得看见她有些眼熟,还是小时看见过两三回,好些年没见了,哪认出她了。赵妈妈问道:跟你家什尼亲?刘妈妈道:她妈妈跟我们家死鬼是表姊妹,早些年还来往呢。赵妈妈道:谈起来还是亲戚呢。秀萍妈又对崔先生说道:不碍事吧。崔先生道:没得大问题,羊水已破了,快要生了,我刚才按摸了一下她小肚子,照理是顺产。秀萍妈道:谢天谢地,能顺产就好,拜托你了姐姐。崔医生道:放心吧,我接了半辈子生了。
秀萍阵子一阵紧似一阵,忠礼上床抱着她的腰,秀萍疼痛难忍,双手紧紧地抠着铺上的席子,士英小丽取来木柴,在房里架起了泥火盆子,房里暖和起来,崔医生将秀萍捅到铺边,分开她两腿,鼓励她憋着气努力地挣着。
婴儿一声啼哭,众人方才嘘了口气,崔先生笑道:恭喜恭喜,是个小伙头子。便用包被裹着婴儿,递给赵妈妈,又帮大人洗了身子,让她躺到铺上,盖好被子,嘱道:千万不能着凉。秀萍整个人已虚脱,身子无一丝儿力气,闭起眼睛,睡了过去。崔先生道:没叫个男侠子进来睬生的。赵妈妈道:把这话忘了,快把冬子喊来。士英到西屋抱来文冬,望了婴儿一眼,崔先生遂把婴儿放到秀萍身旁,一切停当,崔先生欲走,赵妈妈塞给她一个红纸包子,说道:一点心意。崔先生哪里肯收,推搡一番,最终还是丢下红纸包子,同秀萍妈妈打了招呼,挎着药箱出了门,忠礼送到路口,再三感谢。
三朝改暗,又请来了崔先生,赵妈妈早已准备了两手红蛋,四包小糖几包香烟,对崔医生说:钱你不肯要,红蛋一定要拿着。崔医生没有推辞,道:那我就拿着了。刘妈妈道:拿着,辛苦你了。赵妈妈留她吃了饭。崔医生道:诊所里没人值班,最近天气一冷一热的,伤风咳嗽的侠子多,诊所里不能脱人的。忠礼也再三相留,崔医生只是不肯,赵家人也只有随便她了。赵忠礼年过而立,终得一子,取名文昊,昊,大天也。儿子三朝,置办了几桌酒席,请来了亲戚朋友及学校同事,庆贺一番。酒席间众人自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在话下。
再说,向阳书记为了答昔日马家之情,特地找过忠志,将马家老公婆俩安排到砖瓦厂烧饭。并把二墩子也安进来做工,二墩子陈国民块头大,人也壮实,干的是从窑里拉砖出来的活,两个轮子的平扳车,一车热浪滚滚的砖头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陈国民推得飞跑,别人卸货,是单手夹砖,他是双手夹砖,一手一只夹子,左右开弓。据说他早些年跟安徽窑师傅学过烧窑,土窑烧青砖,需清水冷却,俗称运水,他总是看不好水情,水花不是大就是小,烧窑学不好技术,就帮别人出窑,他有的是力气,肩挑二百来斤不在话下,凭着力气,倒也能吃饱饭,不过农村烧土窑的毕竟少,砌房子的用的还是土脚的较多。多年后,农村风行脱坯烧土窑制青砖,人们起早贪黑和泥掼坯,两三家合烧一窑,土脚房子换成了砖瓦房,这是后话。二墩子做事勤快,为人厚道老实,只是家寒,年轻时候,谈不上亲事,三十出头了到人家招夫养子,好在马家人,特别是潘学妹对他不错,两好并一好,本指望和学妹相伴终老,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日下傍晚,烧砖组换班,二墩子单衣薄裳,脖子上搭着条潮毛巾,笑嘻嘻地拖着平车出来,对接他的人道:你等会儿,我把这趟送去。别人换班,哪怕车子拖在路上,都是停下来,而二墩子总是把车上的砖卸了,空车子推到窑门口,交与别人。接班的人说道:我去吧。二墩子道:不碍事的,我卸得了再来。用潮毛巾揩了脸上的汗珠子,拉着车子小跑,快要到堆砖头场地,忽觉头重脚轻,身子向左侧一歪,倒在了地上,拉砖的平板车也侧翻在路上,起初人们以为他是不小心跌跟头的,远远地看着他,还有人喊道:你快爬起来,把车子推旁边去,让个道给我们,我们等着换班呢。看他紧忙不爬起来,遂有人走到他身边,喊他不理睬,人趴在地上,脸朝下,嘴角淌着口水,那人慌忙喊道:不好了,二墩子出事了。过来不少人,有谙行的道:肯定是脑充血,快去叫干部来。忠志去公社开安全生产会去了,副厂长及会计赶到,安排人去请赤脚医生,有人道:恐怕来不及了,直接用船送到柳泾。也有人道:船慢,不如用平车拉去。随即有人拉过来空平板车,铺上稻草,几个人把二墩子抬上平车。章会计着两人拉车,招呼副厂长留在厂里,自个儿陪着去公社卫生院。
早有人去十队庄子上把消息报给二墩子女人,潘学妹带着侠子烧晚饭,本来二墩子是要在厂里吃晚饭的,学妹说今天是他过生日,便在家里烧了他最爱吃的青菜烧肉,让他晚上好好的弄两盅,肉已烧烂,侠子扒在锅台上要吃,学妹哄着:你二爷做生活还没回来呢,等会儿他就下班了。报信的人着急忙慌地跑到马家,喘着气说道:学妹,你家二墩子发病了,快不行了。学妹大惊失色,忙问道:多晚的事?报信人道:就刚才,平车往柳泾医院送了。学妹道:他爹爹奶奶晓得吗?报信人道:不晓得马大爷晓得不晓得的。学妹又道:请你把我家侠子带给他奶奶。旋即进屋,拿了二墩子穿的半旧棉袄,门也来不及锁,向报信人问道:车子到什尼地方了?报信人道:没走多远呢,你到前面涧河堆能撵上的。学妹奔走而去,到了涧河堆,正赶上平车,手扶着车帮子,跟着车子小跑,走到半道,拉车的说道:稍微把我们歇会儿,两腿没劲了。停下车,一人见二墩子歪着脑袋,口吐白沫,遂用手靠近他鼻孔,鼻子里已经不出气了,那人朝章会计及另外一个人摇了摇头,另一人问章会计:还去医院吗?章会计道:当然去了,快些,不能耽误了。学妹号啕大哭,一手抓往二墩子的手,一手扶着车帮子,仍旧跟着车子小跑。到了医院门口,章会计喊来值班医生,医生先用手指靠近二墩子鼻子,又翻看了他眼睛,复又用听筒放在他心口,对章会计道:人早死了,没必要进医院了,回家吧。学妹顿时瘫坐于地上,脸色煞白。章会计对她道:人已没了,回家给他办后事吧。学妹哭道:好丑请先生跟他看看呀。章会计道:医生都说了,人已经走得了。学妹顾不得满脸的鼻涕眼泪,仍旧哭道: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得就没得了,到我家来一天福都没享。过来看热闹的也有人劝道:起来回去吧,哭也哭不回来了呀。有人扶着她站了起来,学妹两腿发软站立不稳,拉车的道:我们也没劲往回走了。章会计道:公社砖瓦厂就在医院前面,赵厂长在那儿开会呢,我去看看,能不能喊辆拖拉机。
章卫山来到砖瓦厂会议室,赵忠志开完会刚出来,章会计便把二墩子猝死的事说了一遍:现在潘学妹腿发软,不能走路,拉车的两个也喊没劲,能不能叫辆拖拉机送回去。忠志找了厂里干部,说明情况,厂长一口同意,跟着忠志来到拉运砖瓦场地,正好有辆空拖拉机停在那里,便对开拖拉机的说道:你把几个人送到跃进大队,工钱回头归我算。拖拉机开到医院门口,大伙儿帮忙把个死人连同平板车抬上拖拉机,学妹坐在车厢里,其他人坐在车厢两边的车帮子上。
众人到了马家,天已大黑,庄子上人早已吃过晚饭,听说二墩子拉回来了,都过来帮忙打杂。大伙儿议论着丧事怎么做,忠志道:先派人去陈国民老家,等那边人来了再说吧。又问学妹:他家有什么人?学妹道:嗲嗲妈妈都不在了,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兄弟。忠志便安排庄子上两个年轻的腿脚快的连夜去北集陈家把信。第二天,天刚亮,陈家来了哥哥兄弟并两个侄子,直接用平车把二墩子的尸体拉回去。忠志以厂里名义给弟兄俩五百块钱,哽咽道:给他买口好些的精木棺材。兄弟俩含泪收下,拜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