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方来的灶头住在镇上东面市集一家颇为寒酸的客栈一楼,这里街道往来热闹非凡,人流量最多。
先前没打过招呼,人就来了。
十几二十个人,带着各样式的乐器以及锅碗瓢盆,骑着驴坐着牛车呼啦啦就来到这里。要不是他们衣衫干净,其中有些谈吐有礼,兴许云水镇的人还以为哪里遭了灾祸,导致他们躲灾而来。
他们先前已经走过许多客栈酒楼,没人留下他们。他们的规矩——在生意人口中乃“空手套白狼”,生意人不能接受。
烧火有规矩,任何一个地方,烧火人都只停留七日,七日之后便走。而所居之处为暂住,他们不会付给客栈任何钱财,而七日里客栈营收他们也不会收取一分一毫,所吃之食自己做,带来的锅碗瓢盆是乐器也是平时做饭的物什。
三日客栈的老板娘一听他们是打北边来的烧火的,欣然说要立即给他们挂个牌出去宣传宣传,有听说过“烧火”的,没有人对其不感到好奇,看过的,鲜少人不爱走南闯北的烧火人。
灶头是个区别于其他说书人的队伍,他们中人数一般五到二十个人,各司其职,有人负责讲他们之前收集到的奇闻轶事,有人负责去收集这镇上的奇闻轶事,讲故事的人被称为“烧火人”,辅助烧火的被称为“添柴人”,收集故事的人被称为“拾柴人”,而他们称自己待的团队为“灶头”——很棒的称呼。
如今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六天,因早上下了大雨,街上人迹寥寥,大多躲在家中。只待太阳重新出来,把街道上水渍蒸发得差不多了,灶头中有人提着一个锣走出三日客栈,敲响第一下,表示今日下午烧火正常。
还未到午时,烧火人固定烧火的地方已快坐满了人,一到二楼,乃至三楼,满满当当全是,大家挨在一块,留下走动的极狭一条小路。
在这无聊的云水镇上,人们除了谈论家长里短,走街串巷的讨生活,也许最喜欢的便是这种通俗易懂又平易近人的娱乐,何况烧火这种新鲜东西,云水镇是以前从未有过。
在第一天时,只有来客栈的客人听得烧火,三三两两,极其寂寥;第二天的时候,云水镇的无事可做的老人们搬着板凳来这听“唱大戏”;第三天的时候,老人们带着家中小孩来了;第四天的时候,云水镇的有钱人和德高望重的长辈以及县令和师爷都来了;第五天,由于之前烧火的名声传到了其他乡镇,其他乡镇的人连夜驾车驱马来到云水镇……
烧火的地方不像唱戏的,还需要搭台化妆准备好其他一干事物,烧火人可能更像说书先生,但是烧火人们却又比说书先生更厉害一些,说书先生有口技,烧火人有学来的仙术仙法。
烧火人懂得然后运用走江湖学来的一些仙术仙法让听众们身临其境,更能准确无误感受他们所传达的意象与情感,更甚者可能叫人们看见终其一生无法想象的美景美人,甚至有人于这烧火中顿悟得到不少东西的也有,见到已经去世或思念的人,所以烧火人走南闯北,几乎大受欢迎,鲜少有遭人排斥的情况发生。
距离烧火的地方两条街的地方有一处林氏宅院,宅院前头较为冷清,估摸着大家吃过饭后,都在休息。林府在云水镇上,也算是户大人家了,有头有脸,只是相比较十几年前,萧条了不少。
相比较前头的安静,后院忙活不少,已过了宅院主人们的饭点,后厨也就暂时停用了,只是还剩着些在这个点吃饭干活的。后厨下人们在吃着餐食,时不时谈论两条街之外的烧火。
“我第三天的时候去看了,那叫一个精彩啊。我活了四十几年,头一次看见神仙住的地方呢!吼,那地方,想必比之历代皇帝居住的恕宁宫还要辉煌漂亮!”后厨切菜的叔叔坐在后边的板凳上,一边剔牙,一边说着。
“我也去看过,他们烧火的能力是真不错,故事引人入胜,老少皆宜。听说他们都是受过仙人指点的!看看他们的手段,哪个说书人比得上啊!也怪不得后来能得到官府的支持与咱家老爷的资助。”砍柴的叔叔嘴里满是饭菜,说这话时,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甚至飞出几粒嚼了几下的米饭。
她表情登时有些难以言喻,用手护着自己的碗沿。
“今日小姐是不是去看了?前几日小姐生病,今才好了一些,就吵着要去。”长筷伸向桌上一盘所剩无几的青菜,她只看着长筷一扫,青菜入了那个一脸凶相的婶子的碗里。
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米饭,她扫了一眼饭桌上的菜,都是所剩无几,多数都是只剩些油水的空盘。她只敢夹离自己最近的,怕像上一次“抢”了别人的好肉,或是上上次那样吃多了挨骂。后厨的叔叔婶婶们,好的时候笑脸相迎,不好的时候会拧着她的耳朵骂她蠢笨如猪,吃多了东西会骂她是只管不住嘴的老鼠。吃饭的时候,她应该抛弃那种不敢夹菜的羞涩和他们会怎么看我的多余想法,她应该大胆地夹菜。没人看得起她,因为她整个人像只外强中干的“老鼠”。老鼠老鼠,真讨厌的称呼。加个小字也不能减轻这个词的侮辱含量。
“老鼠掉进了米缸中”,在刚进入后厨时,大叔和那些婶子们都这么调侃她,他们说小孩子贪嘴,进入后厨可不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中嘛,他们觉得是开玩笑,可她觉得并不好笑。
伸筷去夹剩一副骨架的鱼,翻来覆去,没有一点肉,她只得蘸水然后混入米饭中。看着碗里的米饭,她有些失了胃口。但是不能浪费粮食。
“那对于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个好去处。那些个老头老太太最近最喜欢带孙子孙女去那了。在那坐着,小孩们不哭不闹,也不吵着要什么其他东西,事后那些令人头疼的顽皮小子竟也乖巧懂事许多。大家都说这烧火的,是精怪化身。”这个婶子说最后一句话时,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平白给这个话题添了几分怪异色彩。
“听说有人会在那里见到死去的人呢,好些人都说感谢这些烧火的圆了他们的念想,他们中有亲人死了很多年了,却从来不入梦,可听了一场烧火之后,不仅在现场看见逝去已久的亲人,夜里做梦竟也与亲人重逢,也算是了了执念。还有人说自己见到了神仙和自己说话,他们可真会比喻!”
下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烧火的由来还有这个灶头里的成员,说到灶头中某几个后生时,几人都一致地认为现在的后生真是俊呐,此话得了切菜大叔的一声轻蔑地哼哼,大叔呸了一声,将口中挑出来的菜叶随地一吐,将脚踩上凳子,说:“靠脸招揽顾客,这不是艳俗场所里常见手段?他们哪有姑娘们好看,又假清高,都不给摸呢!”
下人们听见此话,也听出言外之意,还有切菜大叔未说出的某些个腌臜字眼,惹得几位大娘当场大怒,差点就要发火,可看着坐在边上安安静静吃饭,不时地往桌上看比自己年长的大叔大娘的脸色的她,大度地哼了一声,随即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一眼切菜大叔。
他们要说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吃着饭,没再看桌上长辈们的脸色,无非又是怎么秦楼楚馆,妖艳贱货。切菜的大叔和砍柴的大叔经常出入那种地方,从外面回来时,切菜大叔经过往灶头里添柴烧火的她身边,她总能闻见一股浓浓的刺鼻香味。
“丫头,你怎么不去看烧火?你不好奇吗?”一个大娘弯下腰去轻声问扒饭快要把自己的脸扒进碗里的小姑娘。
“烧火是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小姑娘问。
大娘一听来了兴致,把坐在她旁边的婶子赶开,自己坐了过来:“就是讲故事的意思啊!小孩子都喜欢听故事,大人也喜欢。你要不要去?这后面两天也没什么活要干的了,你去看完烧火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我吃完饭去看看。在哪里啊?”其实她并不想去。
“咱这两条街之外,你听见那锣鼓响没有?最近这几天这锣鼓那叫一个响,你之前不是还问过这声音是做什么的吗?那是烧火之前的提醒,响过三声之后,烧火就正式开始了。”
原来是这样。她还以为是谁家死人了呢,天天敲这破锣鼓。梁七笑着点点头,说自己吃完饭就去。
林府对下人很大方,她的月钱的数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这要感谢赵大叔。如果不是他,我一个小孩子又怎么会得到这份轻巧钱又多的工作呢?林府的下人们大多拥有超过三两的月钱,大家都说林府大方。她也觉得林府大方,不用多久,她就可以离开林府了。
临走时,帮厨的姐姐让她到一边把脸洗干净了,然后递给她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鸡腿和一包软糖,祝她看得开心。
面对这个鸡腿,她很震惊,咽了咽口中分泌的口水,她很小声地问帮厨的姐姐这是哪里来的,想到先前桌上那半只少了一条鸡腿的鸡时,她在想这鸡腿是不是那半只鸡上的。
“这可不是那半只鸡上的,这是二夫人赏的,今天老爷去了她屋里,摆了一桌好吃的。”
她说了声谢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内心纠结,转身问已经去抱柴进屋内的帮厨姐姐要不要一起去看。
“你自己去就好了,怎么?你还害怕啦!”
帮厨的姐姐十九岁,她笑起来像梁七烧火时在灶头里面看见的崩出的火星,闪闪的,亮亮的。
梁七脸红了,吐了一下舌头,笑了起来,摇摇头说才没有。
“那就好,我以为你害怕了,要人陪你壮胆才行呢。小夏姐姐等你回来,你跟姐姐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好啊!”她如此答应着。
小夏姐姐是她在后厨见过最好的姐姐,既勤劳又友善。
可是后厨的人大多看不起她,后厨的男人们调戏她,总不避讳人想要捏她的屁股,小声与她说些密语,后厨的女人们厌恶她,认为她与外面秦楼楚馆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是个“贱人”。
她原本是四夫人房里的丫头,做过几月讨上门来的四夫人舅舅的女人,后来四夫人发现了这段奸情,大为光火,让那讨钱的舅舅离开,又打骂了小夏,不再让她在跟前服侍,怕她学些狐媚手段将林老爷也勾了去,四夫人打发她来后厨帮厨,摸摸她的心思,也挫去她的年轻美貌,让她知道她是没那个富贵命的,她只能这辈子都在后厨这样需要干重活的地方低头。
这些都是后厨的闲话,梁七听得不少。后厨那么小的地方,才可容纳八个人,他们明明是八个最平凡的人,却每个人都有故事。
烧火之前的锣鼓响了第二下,梁七一边吃着鸡腿一边穿过第一条街道,第三下时,她到了烧火的地方,手里的鸡腿早就吃完丢了,而软糖也快吃了一半。
这里人声鼎沸,人们摩肩接踵,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肩膀上坐着人……梁七第一次看着堪比赶集时的人潮,简直惊呆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在如此人潮中,她用她那小小的身躯挤进去。
这里的人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着锦罗绸缎的富人,有花白头发牙齿掉光的老人,也有才一两岁坐在父母肩头的孩子。在这里,在这个如此狭小的地方,她可以看见人生百态。她觉得很震撼,心头久久无法散去那股漏拍的紧张窒息感。
她看见了府上的林小姐,坐在父母旁边,额头上绑着抹额,整个人蔫蔫的,那双眼睛想闭上又闭不上,随时注意着旁边一举一动;她还看见另一个比她大的女孩在这样闹腾的环境下看书,不时抬头看几眼烧火有没有开始,若是没有开始,就会噘嘴靠向一旁应当是她母亲的人的怀里,似是在撒娇;她还看见东北角站着两个身穿白衣戴着斗笠佩剑的人,一高一矮,均站得挑拨如松,看起来就如世外高人,清冷绝尘,与身旁一众人相比,不像凡尘中人。
那两个人太出彩,让梁七不自觉地看向她们,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朝着她们靠近。
那两位气宇不凡的白衣也不止惹了她的眼,还惹了其他一些不知好歹的人,不过邪门的是,在上前几息之后,那些人总会不再纠缠,随后转身离开。
这让一直观察这边的梁七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高挑的白衣女子转头,好像是发现她在靠近,白色斗笠之下,梁七想那肯定是一双带着冰冷疏远与冷漠杀意的眼睛。
她看着她们的长剑,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还不想死。
梁七停住了脚步,默默转身离开,去寻远离她们二人的位置。
正想着,客栈的蜡烛顷刻之间全部熄灭了,只有从门外和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众人哗然一片,从来没有来过的人有些慌乱,来过的安慰说不碍事。
前头搭的台子亮起了光,那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梁七好奇,抬头去看时,见到二楼有人拿着镜子和一块石头投射的光线落在台子上,她觉得很是神奇。
这是怎么做到的?那个石头是什么石头?
烧火人出来了,一共七个,一人烧火,其余添柴(指奏乐),他们拿着、捧着自己的乐器在各自位置或站或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