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道的弟子他们方才都瞧见那人身蛇尾的巨人了,也多少猜到那是隐世多年,相传已经灭族的遂越氏。才落地,见那天上鼓风而起的天丝砂金袋把一众妖物吸入期间,随之自封袋口,浮在空中不动,阴阳道的弟子来了兴致,有人伸手,结印想要将天丝砂金袋缩小收到手上,只是阴阳道弟子结出的印无法压制来自遂越氏的砂金袋,却见那袋子在天上乱跑,躲着众人,其速度之快,如同一只展翼的鹰隼,令众人咋舌。试了几次,阴阳道的弟子便不再拘泥于把砂金袋收到手中,那厢砂金袋自行缩小,随后落到玲珑观废墟上漂浮,静止不动。
有个少年,在众弟子放弃之时,忽然从弟子中跳出,他身法轻巧迅疾,掐诀,以鲜少为人所说的遂越语念咒,竟轻而易举制住砂金袋,只见他踏上残垣,翻了个跟斗,便将砂金袋拿到手中,落地时,他对众师兄弟羞涩一笑,春风扬起他额前的发,扬了扬手中的砂金袋,这位少年道:“承蒙各位师兄弟相让。”
这是个容貌绝尘的少年,年方十五,长得雌雄莫辨,柳眉桃花眼,唇红齿白,笑起来如桃花绽开。众弟子中,单他未穿一模一样的阴阳道服饰,内里穿了件浅蓝色袍子,外面则罩了件薄而透的桃红袍,腰上绑着姜黄色披帛做腰带,小腿上绑着云袜,脚上踩着双老布鞋,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他转身,把砂金袋双手递交给那着灰衫,如今看起来尚还年轻的长须道人。
长须道人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砂金袋,挥手,便将砂金袋收入袖中。
他走到昭师师徒面前,神情高傲,未曾正视昭师,言道:“阴阳道杨谦有礼。”
“阴阳道平丘真人座下弟子桃意海见过昭师道人。”他身旁那名叫桃意海的少年垂下明艳的桃花眼,也向昭师行礼。
昭师未曾见过桃意海,见他能将众多人束手无策的砂金袋收入手中,猜想他也是个人才,只是她瞧着这少年虽面容姣好,却不像是个好东西,得知是平丘真人秃文山座下弟子,她想了一下此人,未曾认识,不知哪个无名氏,也就不曾把这对师徒放在心上,微微颔首,略过桃意海,昭师看向杨谦。昭师此时形象不太好看,只是其自身气势未减,见杨谦态度无礼,饶是曾经于仙盟与杨谦见过,此时她也不禁皱眉看着杨谦,将剑丢给一旁发呆看着桃意海容颜的王十一,昭师上前两步,却并未还礼,反而问杨谦道:“阴阳道的修士们管辖地界有这等祸害,怎不曾禀报仙盟?”
“我们并不是无事不晓。”杨谦道。
“云山一事,当真不晓?”昭师斜睨杨谦问道。
杨谦摇头,自是不肯说出实话。可昭师是何等人也,她只觉阴阳道的人遮遮掩掩,没有担当。拿过王十一手中长泪收回袖中,昭师向杨谦使了一个眼神,而后二人便借一步说话。
结界中,昭师与杨谦二人初时谈论算是平和,直至杨谦那副态度让本就心高气傲的昭师无法容忍,何况他对昭师所问诸多闭口不答,导致昭师怒容满面。
“你们阴阳道,再如此,别怪我上禀仙盟,你们是要在南方再建一个仙盟吗?!”昭师疾言厉色道。
“徐云山的事你们有意隐瞒也就罢,遂越氏的事,你们到底知不知晓?”
“昭师,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咄咄逼人!”杨谦亦怒道,“你要告便去告,如今仙盟颓势,神殿愈大,你这话告上去了,还不知到哪呢!”
杨谦气得转身,不过片刻,他又回头道:“遂越氏的事,我们的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天下都觉遂越氏已灭族,我们来访徐云山多次,可无一例外叫他戏耍,否则就是叫他杀了埋做花肥。自从吕秋意死后,我们从未再见过他本人,今日之事,我们更是不知。云山囚牢一事,想来是遂越氏做的,拿徐云山做看守,镇压亡魂妖物。”
“当年徐云山未死,为何不上报?”昭师问杨谦道。
“当年正值第二次斩风运动,哪个门派不人心惶惶,你叫我如何上报?!”杨谦激动地道,平日里精细养护的白肤涨成了红色,“第一次斩风运动时仅天崖风受害,第二次斩风运动却是席卷了整个北方。我想你忘不了那时的场景!仙盟和神殿的博弈,却让修士锐减,凡人也大受其害!饿殍遍野,千里无人烟,不是笑话!若不是空双皇帝单枪匹马入仙盟玉乾大殿,又携国宝《山海观天》残卷进南谕神殿,扭转乾坤,不仅修士,凡人也要在当年死绝了!我们虽在南方追击徐云山,却也听得北方大乱,那时,南方的修士鲜少敢北上的,因为北方有修士坐等着杀人夺宝呢!谁敢北上?!除了些不怕死的疯子!”
听得杨谦一顿控诉,昭师难得沉默了。
杨谦舒缓怒气,接着又道:“何况那时阴阳道内部亦正值混乱,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这事昭师听说过,阴阳道三百年前正值其道雷换选,最年长有声望的一位道雷仙去,其平日在阴阳道中话语权最重,众人也都服这位道雷,有什么嫌隙龃龉,也能很快在这位道雷的调解下握手言和,而当他去世,北方又大乱,仙盟无暇再监管南方,以至于为夺这道雷位置,阴阳道内部开始了争斗。不过,昭师眯眼看向杨谦,当年她听说了新道雷应是杨谦,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变作别人,而杨谦做了传道者。
“哼,借口罢了。”昭师心里想得清楚,嘴上依旧不饶人,对杨谦的怒气与哀怨全当瞧不见,只淡淡语气,又要把杨谦气得频频捋须,估计正在心中跳脚怒骂她这无礼高傲的家伙,只听昭师又道:“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这之后不是有时间吗?为何不报?”
“自是聆听水月牢的至高审司之言。”杨谦看向昭师,见她嗤笑,显然不信,要知道水月牢的至高审司虽喜欢云游四海,为筑起法之利剑事必躬亲,可他一向对阴阳道这群嘴皮子格外利索的家伙没什么好感。于是杨谦不免又继续说道:“我们也没想到徐云山在当时因为吕秋意寻仇而北上,为吕秋意报完仇之后,却也与水月牢的人追捕相识,回来之后,他便成了水月囚牢的看守,以孑然一身,压着他曾经杀害过的修士与妖邪,其中亦有七十年前南湖灭顶之灾的鬼魂与妖物。”
“徐云山既死,云山囚牢湮灭,而其中关押的东西也叫遂越氏收入这袋中,未有一个凡人因此遭祸,”杨谦拿出了砂金袋,掂了掂,“此事已了,我不追问你来此处寻徐云山何事,你也莫问我更多的事。咱们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厢两个长辈退到一边,掐诀施了个结界隔音,王十一抹着脸,眉宇间尽是对叫遂越之女掳去的梁七三人的担忧,她着急地踮着脚尖,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师父说她心中的事。
桃意海悄无声息的走到王十一旁边,问她道:“你可是王十一?”
“是也。桃师兄有何事?”王十一偏头看了一样桃意海,每看一次桃意海的脸她都觉得这师兄真好看,若不是怕他人口舌,她便要出口夸赞桃意海了。
“你在为谁担忧?”桃意海看向杨谦,他二人在结界中,皆冷着一张脸,谁也看不起谁,时而冷笑时而怒目,看样子是谈得并不愉快。
“我的朋友。”王十一如实回答,“她被掳走了。”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情难自已,若不是桃意海与众多阴阳道的修士在旁边看着,她想必是哭出来了。
“你的朋友?”桃意海笑着问王十一,其显露出来的讶然模样不似作伪。
思忖片刻,他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道:“是凡人?”
王十一听了,却很是骄傲地道:“是凡人!”
“我以为你不会有朋友。”桃意海的笑容从来没消失过,他这样子在王十一看来已有些可憎,“尤其是凡人朋友。”
“桃师兄这话说着就不对了。”王十一瞥了一眼桃意海,蹙眉有些恼怒。本来因桃意海容貌对他产生的好感渐渐地消失,被这少年的美丽而被迷惑的心智渐渐清明,“我有朋友是很稀奇的事吗?而且我为什么不能和凡人做朋友?”
“我以为昭师道人不会允许你和凡人做朋友。”那少年端的态度是温和平易近人,说的话是句句淬毒针,虽面容若桃李,笑容如春风,却让王十一感到不寒而栗。
她差点就要因此发怒,只听桃意海话题一转,说道:“不过能让你如此担心的人,想必也非等闲,她身上也该是有些你喜欢的美好,才能叫你不管不顾,也要与她交友。我很好奇,也很感兴趣,以后若有机会,你说的这位朋友,也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啊。”
这话叫王十一心中舒适许多,不过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桃意海的请求,坚决地说不要,桃意海想问她为什么,昭师已撤了结界与杨谦走出来,王十一见状,像是得了极大宽恕,赶忙从桃意海身边撤离,奔向昭师。
桃意海心中已有盘算,又见王十一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道:“因为阿七她不会喜欢你的!”
她那副自信的模样,让桃意海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也渐渐耷拉下来,而她这番话不管何种缘由,总叫桃意海不喜。
昭师已将云山所发生之事告知杨谦,接下来一切事务转交阴阳道来处理,她要带王十一回天崖风了。杨谦向昭师拱手,算是拜别昭师,王十一听了他们两个字里行间的意思,尤其她求了师父多次,师父俱是不理,导致她原本残存的希望破灭,紧绷的心弦也断了,眼泪瞬间流下。
眨着眼看着昭师,她急得团团转,再次恳求昭师去救救她的朋友吧,昭师从她手中拉回自己的衣角,还未出口,便见那边正欲离去的杨谦听了王十一撒泼打滚的吵闹,把砂金袋拿出,丢给桃意海,又挥手,叫桃意海先带着砂金袋回去,一个闪身,他便站在昭师面前,横眉怒目向昭师道:“你未与我说过此事!有凡人叫遂越之女抓走,你竟当做无事发生!”
王十一一时愣住,瞧着闪现过来的杨谦,又回头看已御剑腾空的桃意海等阴阳道弟子,为首桃意海意气风发,一席桃红衣衫猎猎甩向身后,眉目间满是柔情似水的笑意,侧头与旁边师兄弟说话,当真是风流少年。不过王十一已对他生了不喜,饶是他容貌上佳,知晓他就是个桃面蝎心的可恶家伙,与她说的那些话明显带着不怀好意,王十一扁嘴移开视线,看向昭师的眼神带着可怜巴巴。
“与你说了又如何?”昭师将杨谦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他道:“你会愿意得罪遂越氏而去救凡人?何况你知晓如今遂越氏在何处吗?我只知她往西面大山去了,你若要寻,让你门中弟子去搜查一番,看是这大山先吃了他们,还是他们先找到那几个小东西。”
杨谦愤愤,无言以对。昭师说的确实戳中杨谦心中某些所思所想,若要叫他拿阴阳道的弟子的性命去找几个凡人小孩,他确实也不大乐意。
昭师看他犹豫态度,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他离开之际,传密音给昭师,直言道:“遂越氏从来不会伤害孩子与好人,你眼睁睁看着遂越氏将那些孩子掳走,许是遂越氏也觉得孩子们留在你身边不得当,将孩子们带走,你可以从遂越之女手上留下王十一,却留不下那三个小孩,我不相信你没有能力。昭师,你是个罄竹难书的人,所以遂越氏将你视作敌人。”
昭师未曾回复,杨谦回头,只见云山山巅,那冷若冰霜,众人畏惧不喜,视作洪水猛兽的昭师道人衣袍猎猎,其目光不知望向何处,站在其旁边的弟子王十一,抱着自己,眯着眼,看着远去的阴阳道修士,蕴着泪的眼睛红彤彤,她的眼神迷茫,两道未曾修整的眉绞在一起。
山风无言,林叶飒飒。
阴阳道的修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王十一抬头看着他们离去,抹着眼泪问昭师遂越氏会不会把阿七她们给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在这里,不去救阿七她们呢。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声音哽咽,极难的,才将这整句话说出来。她觉着自己的师父卓越不凡,与遂越之女一战中,并未使出全力,若昭师想救谁,有的是手段。她被吊在崖下,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再上来,便是晴天霹雳的消息,着急问了师父一两句,遭了一记白眼,师父竟言自己打不过遂越之女,而后未有一刻为此事烦恼,抬头便见阴阳道的修士降临云山,问那不知去向的好友以及她弟弟们的事都移到了后面。
怎会如此呢?王十一只希望阿七未曾受到伤害,不然她决计难以原谅将阿七等人带来云山的自己。
昭师把一块手帕拿出,丢给王十一,嫌弃道:“你还真是丢人,眼泪是你脆弱的证据,你为了几个凡人哭,有什么好哭的呢?人皆有一死,有什么好哭的呢?”
人皆有一死。听了这话,王十一以为自己朋友已经凶多吉少,呆愣愣看着昭师,眼泪无声往下掉。
“她们不会受到伤害,遂越氏从来不会伤害孩子和好人。”昭师补充道。
是吗?王十一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她选择相信昭师。
既如此,再哭下去,似乎没有意义,她瘪嘴,低头开始抹眼泪,伸手摸索到昭师的衣角,牵紧绞在一起,一处衣角就给了她莫大的安心与底气。听见昭师询问她可有哪里受伤,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听着昭师尖酸刻薄中暗含的丝丝不可察觉的温柔,她心里有些小得意,却又控制不住的伤心。她的头低得要埋到脚下了,面对昭师的责骂,不时点头附和昭师。看着黑色的布鞋上沾染的泥污与枯草,她有些厌这脏污,心想要回去将鞋换了。她将自己裂变成两个,一个在听昭师教诲,一个已随着失踪的梁七去了。她想象着阿七此刻正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她想着阿七总归是安全的,她不忍想些不好的事,于是她暗里祈祷阿七逢凶化吉,能够平平安安。
这期间王十一抬眼觑了昭师脸色好几次,难得没有再据理力争,让昭师厌她这张巧嘴。忽然,安静许久的王十一让昭师弯下腰,昭师皱眉,开口便是不可能,眼看着王十一遭拒又要流泪,昭师不耐,也不知这孩子想做什么,在天崖风,王十一何曾如此任性过。看到王十一的身高和年轻未曾长开的五官,昭师才恍然王十一如今还是个孩子,她自己有些分不清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她特意不去关注时间的变化,可一晃,已是数个春秋。三十年,凡人有几个三十年?而修士又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呢?
昭师让王十一站到一边矮丘上,那样王十一就比昭师高了。听见昭师此话,只见王十一迅速擦去眼泪,露出了笑,跑到矮丘上,当即抬手帮昭师拂去头上的树叶,拿出先前捡起来的昭师的发冠,替她正了衣冠。
我讨厌她。昭师心想。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定清楚。谁都没有我自己清楚我做的选择,除了……除了……她又想到了昨夜里站在她对面的女人,那光影变化不像是幻觉,那人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露出傻笑,通过口型,贾连荼知道她对自己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可是自己无法听见,不知是风声还是雷声,又或者二者皆有,又或者二者皆无,贾连荼只能看见她的口型在急速的变化。
贾连荼读不懂唇语。昭师读得懂,那有如何?
昭师走神,王十一喊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师父,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把叠好的手帕递给昭师时,王十一还吸着鼻子。她说的这番话昭师听了,那本来有些消融的冰山天上又下起了雪,北风仿佛刮至脸上,寒冷锋利。
昭师冷笑,往王十一脸颊上掐去,狭长的眼睛眯起,冰冷的眼神把王十一吓得一时呆滞,昭师看着这个本不该随在她身边的徒弟,隔着这个徒弟看向她的背后,手中拿着那熟悉的手帕,她再次不由得想起了昨夜里看见的人,直到王十一不解地问出:“师父,怎么了?”
昭师这才回过神,收回手,冷哼,斜觑不知所措的王十一一眼,未多言,而后拎着王十一御剑而去。
孩子多天真啊。而成人有梦也难续。
那厢遭遂越之女掳走的梁七等人在路上闻了遂越之女折断的一种植物的辛辣气味,之后便昏睡过去,一直到了遂越氏的居住地,三个人都没有醒来。
期间三人又各自做了不同的梦。梁钦彤不知在梦中做了什么梦,竟是被气醒的,他醒来看见人身蛇尾的巨人,吓得躲到了他姐姐旁边,见到姐姐没醒来,仍在睡梦中,他一边慌张地喊姐姐,一边想要摇醒梁七和八咫。
“不用害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们。”遂越之女穿着遂越氏服饰,头上带着花环,其穿着普通,却得体,下身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彩绘的雕像,如果不是偶尔的眨眼,那轻轻的呼吸,只恍然让人觉得是此处的风在作祟。左边的头瞎了一只眼睛,已包扎妥当,她面上并无恨意或是愤怒,淡然地接受了这瞎眼的命运。两颗头俱看向地上三个小人,态度友好和善,与梁钦彤先前所见形象大相径庭。
“可你把我们抓来这里!”梁钦彤四处张望,也不知这是哪里。此处地形开阔,不远处就是一片茂密的古老森林,他抬头,甚至看见天空中长了好几座山峰,有一处瀑布飞泻其中,如一条白练在绿幕上飘扬,山中猿猴长啸,鹧鸪、鸦鹃、杜鹃、布谷等鸟叫声混杂,这边叫完,那边便响起。这些鸟叫声中诸多是他极为熟悉,可是仍然叫他惧怕。鸟叫声很远,就如同猿猴的声音与那条飞泄的瀑布一样,它们也很远,离梁钦彤最近的遂越之女没有出声,他的恐惧来自四面八方,尤其是高大的遂越之女。他心中乱糟糟,双目惊惧又幽怨地瞧着遂越之女。这绿色的海洋远比他没有见过的大海还要让他害怕。爹娘说过,大山深处尽是野兽,还有食人的未曾受过教化的野人,不仅如此,南方的山啊,总是伴随着各种恐怖有趣的故事以及山珍野味走过南方人的童年,可也有人说,大山里有孩子的朋友……尽管如此,这所有的一切他都不了解,也不清楚是虚构的教育孩子的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流传下来成为故事,他现在脑子中想到的只有那些恐怖传说,这种奇怪的陌生环境让他内心不由得开始颤抖。熟悉的人中只有他睁开了眼睛,较为依赖的姐姐不知为何叫也叫不醒,心中惶惶不安,他哆嗦着问遂越之女这里是哪里,遂越之女答曰:南溪。
南溪为何处?传说在乌蒙之北,应水之南,有一片开阔地带,周围树木林立,高山尖耸。其百姓人身蛇尾,最高者可达五丈三,最矮也有一丈六,平日居于古树之上,或睡于落叶之下,以捕猎与原始农耕为生。白日南溪人捕猎农耕,夜里圆月高挂时,她们相聚开阔之地点燃篝火载歌载舞,抚育孩子,相互交流,增进感情。相传遂越氏的祖先女芪为女娲氏后人,女芪生向火,向火生乙姝,乙姝生子和,子和生安魏与昌枢,昌枢在六千年前年建起南溪国,为首任南溪王。南溪国最初主要居民为遂越氏,随着时间流逝,从四方而来的善那族、夏犬氏、高府人、尾族、先麻人,组成了南溪国民族最初雏形。可惜的是南溪国与其他国家朝代一样,都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五百年后,南溪国灭。南溪国如今留存在书中的,唯余寥寥几句话。
《衔蝉书·大荒篇·氏族·遂越氏》有言:“南溪,国名。其地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翎羽而黄华,其名曰青馀,食之不疲不饥。又有草焉,其叶状如掌而花紫白,其名曰蓝葵,微毒,佩之不惑。昔日女芪生向火,向火生乙姝,乙姝生子和,子和生安魏与昌枢,昌枢生南溪。南溪在何处?乌蒙之北,应水之南。”
现在的梁钦彤没听说过南溪,甚至不知道遂越之女是什么人妖怪,他靠在自己姐姐身边,环抱双膝,闭嘴不再说话,整个人显得很低沉难过。他自认为很小声地哭泣,眼泪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才僵硬地抬手抹泪。遂越之女看在眼里,却不晓得如何去让这小小的人儿再次露出笑容。遂越氏还未式微之前,她们一族喜欢与各族的孩子们玩乐,许多于大山中失踪的孩子们,暗里有山川四神守护,明里有遂越氏以及其他氏族的孩子一起并行,春夏秋冬,无情又冷漠的大山因着这些生灵,所到之处皆有繁花盛开。遂越氏喜欢孩子们的笑容,她们并不喜欢孩子们因各种事情露出伤心的表情。所以看见梁钦彤哭泣,遂越之女询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让他开心,梁钦彤也不知道这个蛇女为什么会这么问自己,他没回答遂越之女,他刻意又故意地装聋作哑。
遂越之女两颗头相碰了一下,左边的头说道:“那个小人中毒了。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场打斗,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生了瘴气。她的朋友,那个女人的徒弟,也没有注意到,可她不怕毒雾。”
“要不是昭师护着她,我们就可以也把她带过来了。我想伏氏姐弟等人会十分喜欢那个小人。因为她们是一样的。”
“徐云山死了。我们没法得知当年的真相了。我们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把事情拖到现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天星珠此刻已是销毁,我们去把其他人找来吧。醒来的这个小人很怕我们,我想他应当不会对伏氏姐弟产生芥蒂。然后我们去找些草药,给那个大一点的小人吃了,早知道不叫她闻苏木草的气味了,我现在真害怕她一睡不醒啊。”
梁钦彤敏锐地察觉到了遂越之女自言自语中所说徐云山的下场,他猛地抬起头,爬起来想要问起身的遂越之女关于徐云山的事,还有她们话语中那个“她”。梁钦彤直觉那说的就是他的姐姐,他有些惊惧,脑子一片空白。如今他经历的一切好似都是凭空发生的,离奇古怪,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有人已成为过去,而又有人在走向过去。事实上,他对于死亡一事,尚还懵懂,何况徐云山只与他们几个相伴几天,又哪里来的情深义重,只是他见过村里有人去世时那幅场面,甚至亲身接触过一次,即爷爷去世时。那时缟素,家属们哀恸不已,一边哭喊,一边撒着漫天的纸钱,那做喜事的唢呐锣鼓,翻个面儿,做个其他曲儿,便齐鸣唱作了白事。
他的话语并未说出口,一时紧张呛住口舌,遂越之女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回头瞧了他一眼,之后便迅速窜了出去,犹如一抹闪电,其身躯庞然,竟不减她速度。
呆愣愣看着遂越之女离去,梁钦彤回过神来,跪坐在姐姐身前,一边推她,一边哭喊着让她不要死,他的吵闹未让梁七醒来,倒让一旁八咫醒了。八咫一觉好梦,不过他似乎并不明白自己梦中那些是什么东西,模糊的人像在他醒来后愈加模糊,他摇摇头,并未去追究理会梦中见到的那些人是谁。瞧见三哥坐在梁七身边哭,他不明所以,挪到梁钦彤旁边问他怎么了,梁钦彤一边哭一边说:“我姐死了!我姐死了!”声泪俱下,真情实感,八咫初时一脸懵,只是随着梁钦彤越发悲伤,这真挚的情感逐渐感染了他,他竟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个人围着昏迷不醒的梁七哭嚎,犹如哭丧。
待伏氏姐弟到来,见得这幅场景,二人相视一眼,身为姐姐的伏鹇轻抬下巴,伏染眨眼,挠头,看起来是没读懂伏鹇的意思。梁钦彤二人见这乘风而来的人,疑似仙人,见得伏氏姐弟近了,梁钦彤拉着八咫站起来,他不懂世俗跪求神仙意,和八咫一高一矮眨眼睛掉着眼泪,眼巴巴,直愣愣地看着伏氏姐弟。身着淡朱红色交领短褐的伏染走上前,掐诀施咒,两个男孩就仿佛动弹不得,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时间在伏氏姐弟中放慢数倍,那厢着水蓝色衣衫的伏鹇用了脚法,刹那间走到两个小孩面前,但见伏染再变换掐诀手势,两个小孩身边从地下各生出一丛藤蔓,藤蔓长势迅猛,不过一会儿,藤蔓上已生出花骨朵,再几息,那盛开的白色六瓣花已随风飘落,花香怡人,沁人心脾,梁钦彤与八咫闻了这气味,脑子昏昏,没有反应过来便又晕了过去。这一切发生,在他二人眼中只是才看了伏氏姐弟一眼,漫天的白花就飘零。藤蔓交织生了一张藤床腾在空中,藤蔓弯腰,藤床就降到了地上,伏染把两个再次入睡的孩子抱上了床,回头看自己姐姐,只见伏鹇跪坐而下,替梁七把脉,确认这孩子还有脉搏,回头朝伏染点头确认。把梁七抱起,伏鹇让这三个孩子躺在一起,她眉间的神色显得忧虑深重,用指尖轻轻触及小姑娘的额头,一缕气息飘入这不幸孩子的梦中。伏染站在一旁,双手环抱,靠在一株藤蔓上,他用脚摇着藤床,嘴上用遂越语哼着古老的属于深山的歌谣。
伏氏姐弟全程未曾有过言语的沟通,她二人站着,风把白色的花吹落,触碰地面时化作雨滴融入大地,太阳升到了头顶,驱散了古老树林中蕴含的千年寒意,把影子变成脚下的一点。林间窸窸窣窣,高大的树木在摇晃,深山的精怪终于有勇气走了出来,手拉手围着陌生的气息好奇,却不敢靠太近。树木还在摇晃,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它们在齐鸣共振,一股风又席卷而来,整片森林在低吟,仔细听,有歌声与风声卷在一起。
“
南有乔木,其叶莽莽。祖妣其中,薄言寻之。
南有乔木,其叶蓁蓁。祖妣其中,薄言访之。
南有乔木,其叶蓊蓊。祖妣其中,薄言求之。
求之不可得,维以不永伤!
应水之南,有狐绥绥。于以停之,云何盱矣。
应水之南,有鸟喈喈。于以尽之,陟彼砠矣。
应水之南,有草葳蕤。于以终之,其啸也歌。
歌宁凄凄然,维以不永怀!
”
梦里那把熟悉的剑再次漂浮在她面前,红色的宝石,精美的剑鞘,都在诱惑她伸手握住剑柄。如果不是第一次握住它时,锋利的剑沿割破了她的双掌,红色的鲜血淋漓,蔓延到脚下,导致饶是在梦中,她也感觉到剧烈痛意,把剑抛下,她朝着光亮处跑去,也许这时她会选择伸出手去。
“又是你这把剑。”
看见这把剑,梁七就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环顾四周,头一次大声在此间喊叫,可惜的是无人回应她,飞到对面的回音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她再次坐在那条大江岸边,对面大雾朦胧,她什么都看不见。上次还能看见人影,听见歌声,这次什么都没有了。浑浊的江水滚滚,她找了处水流缓缓的地方,看向水中,她疑惑的倒影映在水面,她挤眉弄眼,吐舌扮鬼脸,然后嘻嘻笑着对倒影说你好可爱啊,多次之后,她玩腻了,趴在地上把手伸进水中,搅动冰凉凉的江水,水中倒影被冲刷得细碎。搅起浪花,她想象这大江下睡着一条龙,什么虾兵蟹将,什么江神水神,她们都有仙法神术,和十一一样厉害,她畅快地想着,心中却在缺憾,遗憾这里只有她一人。往后一躺,她情不自禁打了个瞌睡,对旁边一直陪着她的剑说道:“我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睡觉,这里好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逐渐闭上眼睛,在梦中睡去,不顾一切,就在她将要睡去时,突然的歌声让她睡意了悟,赶紧爬起来去寻找歌声的来源,那把剑跟在她的身后,简直像此生认定她一样。
歌声……歌声哪里来的……那些她未曾勇敢去寻找歌声来源的日子里,等到所有一切都消失殆尽之后,她却又觉得后悔,并非说以前她并未去找过,应该说她与那些梦中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一样的不真切。
“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
她蓦然停驻,回头看向大江对面,浓雾中走来了她翘首以盼的人,很多很多人,甚至还有那个与这歌声相抗衡的另一个由男子唱的歌声,也在对岸。那大江与对岸间忽然架起一道桥梁,她有些呆了,不知是继续向前还是返回,然后踏上桥梁,穿过迷雾去掀开那些神秘人士的面纱,歌声还在继续,女声咬词婉转悠然,唱词并未凄凄然,情感也并未凄凄然,可她怎么就是感觉心中如此难受。
想了许久,她还是决定听从第一直觉,追随这女声而去。
“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藉,卧看桃叶送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