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宋厌书果然来了。
姜家父子笑脸相迎,三人来到正厅,分宾主落座,下人上了茶后,姜达这才说道,“宋先生留在里府多日,我竟不知,要不是今日见了,险些怠慢了贵客。”
宋厌书笑道,“我奉宫主之命,留下来处理些事情,说起来,还与姜老爷家有关呢。”
姜家父子心头一颤,暗道,“果然啊,该来的始终躲不掉。”
姜达强打起笑脸,说道,“哦?不知是何事?还请宋先生吩咐。”
宋厌书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姜老爷来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
姜家父子闻言大喜,心道,此人莫非是要与姜家结个善缘?这可太好了!
宋厌书又道,“姜老爷还记得家中名唤石头的小奴么?”
有了前面的铺垫,姜家父子心里也就有了底,最多不过是花钱消灾罢了。因此姜达便不甚在意,笑道,“前些日,不是被宋先生带走了么?怎么,他有什么问题么?”
宋厌书笑道,“石头已被宫主收入门墙,如今是宫主的第八弟子。我此来,就是想征得姜老爷应允,脱了石头的奴籍。”
轰。
姜家父子感觉天旋地转,仿佛是听见了世上最大的笑话,可笑话的主角竟是自己,因此就变得不那么好笑了。
姜玉面瘫了半晌,忽地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如果此时石头在场,耳边一定会不自觉的响起一个魔性的声音,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接下来就会是姜玉背上飞行器,准备去洒农药了。
宋厌书很理解姜家父子的感受,这事不管换做是谁,都会难以接受。因此他很贴心的没有重复刚才的话,以防给姜家父子带来第二次打击。
他从怀里取出那本《荀氏占云术》,递到姜玉面前,说道,“这本占云之法,是宫主的得意之作,就送给姜少爷,权当是给姜家的补偿了。”
大巫秘传,若是放在平时,姜玉一定会为之癫狂,但此时不行,因为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死死盯着宋厌书,冷笑道,“这算什么?荀师宁愿收我姜家的贱奴为弟子,也不愿收我姜玉,这是在羞辱我么?”
宋厌书道,“姜少爷慎言,怎可诽谤大巫。”
姜达也疯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哪一点不如那小贱奴,荀大巫如此行事,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他怒吼道,“我不同意!石头那贱奴是我姜家的人,就算荀大巫在北方地位超然,也不好做仗势欺人之事吧!”
“我不同意,绝不同意!”姜达持续输出,“石头必须回到姜家!否则我就告到宗子那里去!我姜家的宗子好歹也是锋城的中大夫!你们莫要欺我姜家无人!”
宋厌书看着姜家父子二人的表现,并不惊讶,这本就在意料之中,常言道,先礼后兵。他若没有两手准备,这两日的里府府衙岂不是白住了?
只见他淡然道,“姜老爷,姜少爷,二位何必如此激动,不如这样,我来帮二位回忆一些事情,二位听后,也许能消消气。”
他不等父子二人表态,便又继续说道,“石头这个孩子,命不太好,他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石家在里府中更无亲朋,势单力薄,难免会受邻里欺辱。”
“六年前,玄菟公姜景起兵,参与王城内斗,打着支援太子甲的旗号,挥师南下。于北方大肆征发役夫。法令下达,传遍北方。”
“当时石头年纪尚幼,他父亲又是鳏夫,按理说,这样的条件,本不在应征之列。”
“但上面下达的法令是一回事,下面府胥如何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每逢征发役夫,冒名顶替之事都是屡见不鲜,无非是恃强凌弱,压良为贱的勾当。”
“石头的父亲被强行征发,顶替了姜氏族人的差役。他无可奈何,只能在临走前,将石头托付给一户还算厚道的,姓田的农户家里。”
“后来石头的父亲死在了南下途中。而此时,姜老爷不但早已将石头从田家掳走,收为家奴。更侵占了他家八十亩良田,而后又将其转赠给了你的族兄姜才。”
“姜老爷,你这吃绝户的手段,还有解他人之囊,慷他人之慨的习性,可不像是个读书人啊。”
宋厌书说到激愤之处,还不忘出言讥讽姜达的德行。
“你……”姜达被人当面揭了老底,不由得羞恼成怒,可偏偏他又奈何不了宋厌书,只能是脸红脖子粗的干瞪眼。
“姜老爷稍安勿躁,我话还未说完。”宋厌书见了姜达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暗爽。
但他觉得这样还不够,必须让这父子二人知道,他们的把柄已经被自己牢牢握在手里。
于是他继续说道,“石头在姜老爷家里做了两年家奴,受不了打骂凌辱,于是起了轻生的念头,在三年前的某日,选择了投河自尽。”
“可是他没能死成,醒来后反倒是把之前的事统统忘了个干净。只能再给姜老爷当牛做马。”
“同年冬天,石头患上风寒,被姜老爷、姜少爷弃如敝履,扫地出门,险些死在寒冬雪地之中。”
“那姓田的农户觉得愧对石父嘱托,于是将石头救回家中。待其病好后,姜老爷又带着恶仆冲进田家打砸一番,将石头再次掳走。”
说着,宋厌书脸色一沉,目光森然的盯着姜家父子,“姜老爷,你自称读书之人,可曾有过半点仁爱之心?姜少爷,你自诩天资非凡,可曾学到过半分懿行美德?你们难道就不能给石头留条活路么?!”
随着宋厌书厉声呵斥,姜达的脸色逐渐从赤红转为苍白,当他迎面撞见宋厌书那陡然而立的双眸时,心中最后一丝伪装也被彻底击溃,终于露出了外强中干的本性。
反倒是姜玉,因为石头被荀原收入门墙,而打击太大,此刻已是不管不顾,把心一横,阴恻恻说道,“宋先生,你是在威胁我父子二人么?!”
宋厌书脸色冰冷,肃然道,“姜少爷,我可是在为你们父子着想呢。这些事,若是闹了起来,你们家只怕也难逃罪责吧。”
“宋先生!有些话可不好乱说!”面对着宋厌书凌冽的目光,姜玉竟是半点也不退让。
他起初心怀忐忑,是畏惧荀大巫在北方超然的地位,是畏惧彼此双方身份的悬殊。而不是什么官府法令。
眼下,石头成为神谕宫弟子这件事,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自然也就不再考虑对方是什么身份了,此事大不了闹到锋城去,至少姜家宗子,或许还有可能为自己撑腰……
姜玉一旦无视了对方的身份,推诿罪行的借口也是张口就来,“宋先生,当年大军南下,宿水县征发役夫甚多,里府做事,难免百密一疏。石头的父亲被征发一事,只是一个疏漏罢了。你说他是顶替了我姜氏族人,请问,他顶替的是何人呢?”
官府征发役夫,只是把征发的条件,以及名额给到县府、里府,至于指派何人,则由当地官吏做主。这也是姜玉之所以敢一口咬定,石头父亲被征发是里府的疏漏,而非冒名顶替的原因。
至于石头父亲顶替了何人,宋厌书确实不知,他之所以料定是姜氏族人,那是因为他在里府的旧档中发现,那一年姜氏族人竟无一人被征发,而类似石头父亲的情况,却是屡见不鲜。甚至发生过一家壮男被征发一空的情况。
宋厌书一想到那充满血泪的户册,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水了一般。
然而姜玉依旧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再说石头家那八十亩田地,石头父亲死在南下途中,石头年幼,无劳作之力。我父亲不忍其田荒废,便出钱向石头购得此地,哪里就是侵占了?”
出钱?钱是不能出的,最多就是写一张名为契约的废纸而已。反正石头是没看到钱。反倒是里府中的官吏们能吃上几天油水。
宋厌书对这里面的门道十分清楚,姜玉说的话,他自然是每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姜玉仍在继续他的表演,只见他面目狰狞,振振有词的说道,“至于宋先生所说的,是我父亲将石头掳到家中,收为家奴之事,更是无稽之谈。那田家本就贫苦,自家温饱尚且不足,我父亲于心不忍,这才将石头带回家中,石头更是自愿到我家为奴,契约上黑字白字,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