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陶仲文对真、假五石散的来龙去脉和药理、药性自然了若指掌,故而心中明白,如果仅按五石更生散原方为皇上制药,肯定起不到五石散那样的效用,皇上也自然不会满意。但如果真按秘传的五石散方子给皇上炼丹,效果倒是“很好”,可一旦皇上把持不住加大服食剂量,就会有损伤“龙体”之虞。到那时按照进呈的方剂底子追究下来,不仅祸及此身,还会贻害族类,陷入万劫不复之灾。所以,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经过深入研究、仔细琢磨,他终于发现了契机:在五石更生散中有一味叫做“礬石”的药,礬石就是矾石,是矿物明矾石经加工提炼而成的结晶,从中医药性状角度看性寒、无毒。然而,他查到在有些古籍中,这味药被记作“礜石”,由于“礬”“礜”两字非常近似,稍不注意就会被混淆过去。但礜石又名青分石、立制石、固羊石(《本经》)、白礜石、鼠乡、泽乳(《吴普本草》)、太白石、石盐(《别录》),是类同于砒霜的砷化合物,药理为性热、有毒。这一发现使他意识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五石更生散中原本有礜石而无礬石。这种可能非常合理,因为医圣是要用五石更生散替代五石散,那么前者就该多少有些类似于后者的作用才行,否则无法被索求者接受与认可,也就难以达到替代之目的。只有既有类似作用而又药性相对温和、副作用小,才会产生替代优势。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即那味药原本就是礬石而非礜石,是古籍误书所致。但这种可能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无帮助,尽可不去管它。
于是他决定,以五石更生散为底方而以礜石替代礬石,通过精确控制礜石用量,达到既能使人兴奋、“助性”而又不至过于损伤身体的效果。他相信,由于五石更生散主治男子五劳七伤、虚羸着床,本身具有良好的调养作用,加上自己在炼丹时反复试验,寻找出最佳礜石使用剂量,就一定能炼制出利最大而弊最小的金丹来。这样,方剂既有了确凿出处,副作用又降到了最低,自己的安全与富贵就有了九成九的把握。
方剂单子进呈后如愿获得嘉靖批准,接下来,就是极为艰辛的炼丹历程。给皇帝炼丹是件极为神圣的事情,绝非随意而可为之,在原材料、场所、设施设备和程式等各方面都有严格而繁复的要求。首先,原材料自然是要最好的:礜石要湖南临武的,丹砂要黔东南的,紫石英要陕西凤翔府陇州汧阳县的,白石英要江苏东海县的,赤石脂要福建永春与德山的,石硫磺要四川达州的,防风要黑龙江西部杜尔伯特的小蒿子防风,白术要浙江金华磐安县的,人参要吉林长白山的,如此等等。
对场所的选择尤为严苛,因为炼丹忌讳吵闹、污秽的环境,需寻找清净、幽渺之地,如靠山临水的悬崖之侧,人与动物都难以到达,乃是理想的炼丹场所。由于陶仲文师承道教上清派,所以,他把炼丹场所选定在上清派发源地、位于江苏句容的茅山句曲洞府。此处乃道教十大洞天之第八洞天、七十二福地之首,传说上古时帝喾在此修炼;西汉时,茅氏三兄弟在此采药炼丹、济世救人,被尊为茅山派始祖。
一应原材料、设备设施及各种物资置办齐备后,陶仲文带领道徒、仆从等众往茅山迤逦而来。
茅山位于句容、金坛两地交界处,周曹山峦重叠、湖泊错落。主峰大茅峰高近四百米,与二茅峰、三茅峰依次相连,逶迤起伏,山势雄峻、树木葱茏,有九峰、十九泉、二十六洞、二十八池之景,以峰奇、泉涌、洞异、石怪、树古著称,自西汉以来皇家御建宫、观众多,有宇、馆、殿、堂、亭、台、楼、阁、坛、舍、庵、院等建筑三百余座,五千多间。自魏、晋至元代,先后有四十六代宗师衣钵传承。
有诗曰:
三茅高出七山巅,顿隔尘沙道路千。
灵籁萧萧风笛弄,奇形奕奕陇牛眠。
人间已有嘉平帝,地下谁通句曲天。
幸喜吾庐居在此,时从寄傲任悠然。
陶仲文一干人等离茅山还有几十里,句曲洞府的道长闫希言早带着人从茅山东麓郁冈峰前的乾元观高接远迎下来,毕恭毕敬把他们接到宫观中,奉上当地产的“茅峰”香茶。
陶仲文虽不曾来过茅山,但早知道这里是道教第八洞天、七十二福地之首,原以为必定是观宇辉煌、气象不凡,没想到触目所及却是满目破败景象。墙垣颓倾、庭院荒芜、房舍破旧、器物陈朽,观中人等的衣着穿戴也都十分陈旧寒酸。即如道长闫希言,头上不戴冠巾,裸露的发髻有些零乱,显然不曾认真梳洗;身着粗布夹衫,足下有履而无袜,一副落拓不羁的邋遢形象。若非此刻他坐在自己侧旁的道长位置上,自己绝对不会把他与堂堂句曲洞府掌门人联系在一起。在来的路上仲文听向导介绍,闫希言有个绰号叫“闫蓬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没到蓬头垢面的程度,但也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