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听了邱森的话,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说道:“我知道,好孩子是不会偷东西的。这样吧,我先到你家去跟你爷爷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你先在这儿坐着,大晚上的,刚下过雨,你别乱跑。我拿些药水给你涂上,不然伤口恶化了,可就难受了。”说完,老人戴上斗笠,出了门,还不忘回身把门合上。
老人回来时,身后跟着春莺婶嬷,推开门,春莺婶嬷急忙走到邱森跟前,蹲下身来,把邱森的胳膊举到灯光下,“哎呀,这二老真是糊涂啊!怎么能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呢?什么金条银条、金项链银手铐的,丢了就赔给人家呗。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说完,又看了看邱森旁边的药罐,说道,“乖乖,药涂了吗?再涂一点儿吧,好得快些。你今晚就跟我回去,要是你爷爷气还没消,你不想回家,就住我家。我家孙儿跟你一般大,你俩可以一起睡。等明天天亮了,你爷爷气也消了,你再回家好好跟他说清楚。”
谢过老人后,邱森便跟着婶嬷回了家。当晚,他就住在了婶嬷家。
第二天天刚亮,邱金苍就来到春莺家,想领邱森回去。邱森害怕得躲在春莺身后,心想爷爷的气可能还没消,怕是要把他抓回去,像昨天那样折磨,逼他承认自己是小偷。春莺则护着邱森,对邱金苍说:“你今天气消了吗?要是还打孩子,我可不让你把他领回去!这么小的孩子,被你们打得浑身是伤,等他妈妈城里打工回来,你们怎么跟她交代?”
“不能再麻烦你了,孩子我们也打了,金条找不到我们也认了。你就让他跟我回去吧,我们不会再打他了。”邱金苍好声好气地回答道。
于是春莺转过身,摸着邱森的头说:“小森,你爷爷来接你回家了,他答应我不会再打你了。要是他再打你,你就来我家,再也不回去了!”
于是,邱金苍在前面走着,邱森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回到家中。
回到家后,蔡氏将做好的早饭端了出来。邱森后面才知道,奶奶蔡氏整晚没睡,一直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一遍又一遍地问佛像,到底是谁拿走了金项链,自己的孙儿是不是被冤枉的。爷爷邱金苍也整夜合不上眼,不知道是因为要赔给人家金项链,还是因为佛像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吃完早饭后不久,牡尘就带着两个儿子,和今早刚从城里赶回来的福幸上门询问结果。
“孩子我也打了,他说不出东西的去向。这样吧,你们那串金条子值多少钱,我们家赔给你们就是了,但要原来那条是不可能了。”
牡尘见邱森坐在一边,身上露出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没有说别的,想着就此作罢,说道:
“孩子丢了就丢了吧,既然找不到,就按原价一千赔给我。我们也不多要你们一钱,这条金项链是宝翩出嫁时留下的,这是当时购买的票据。”说完,把票据交到邱金苍手中,后一家人便回去了。
邱金苍和蔡氏务农一辈子,一千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不由得又责备了邱森几句。
转眼到了下个月的一号,邱宝洁放假从城里回来,此事她之前就通过电话知道了,回去后也没再责备邱森。这天,邱森看到母亲和奶奶在屋里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钱,数了很久,邱宝洁才把钱交给邱森:
“这一千给你,你拿去给牡尘家送去,顺便给人家道个歉,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邱森拿着一叠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一千文钱来到了牡尘家,没有说一句话。牡尘接过钱,递给了珠莲,笑着叮嘱珠莲要仔细数数,然后对邱森说:
“这么小,以后可不许再做这种事了!”
邱森没有说话,也没点头示意,从牡尘家走了出来。
这件事后,对于邱森和银华来说,并没有产生多大的隔阂。两人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起上下学。只是从那以后,邱森再也没有进过牡尘家。
只是这天,邱森和银华不知道因为什么小事吵了起来,眼看银华理亏,谁知他竟当众脱口而出“你还偷我家东西”这句话。邱森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过身去只顾走路,银华整理了一下思绪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跟在邱森后面慢慢地走,两人就这样回到了家。
再后来,银华被父亲福幸接到城里的学校去了,听说那是一所文武学校,会教武术,比农村的学校好多了。
银华的离开,让邱森想起了村里边消失的一个朋友,他叫南官。
人们常常将神志不清、行为怪异的人称为“疯子”,并将其与“非正常人”划等号,使其成为正常人厌恶和唾弃的对象。南官,就是他们口中的“疯子”,或者说是个“小疯子”。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在他身上没有值得歌颂的丰功伟绩,也没有足于令人抨击的罪恶行径。与他接触的人通常用莆仙方言称呼他为“南官”。然而,“南官”其实是音译,其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人干”。在西林村,“人干”意味着聪明能干一类的人。但如此称呼这样的南官,显然是拿他取笑。
南官的病是先天性的,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清晰地说话,嘴巴只能发出“咿咿”“啊啊”或“呀呀”的声音。听闻西林村有一女疯子,因无法接受丈夫离她而去,变得神经错乱,常常自言自语,严重时还会辱骂路过她身边的任何人,无论男女老少,但我说的南官并不这样,除非是那个人先去招惹。
某天清晨,和往常的清晨一样,邱森吃完早饭后出了家门,与村里其他老人孩子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享受着初升阳光,眯着眼睛听人闲聊。通常,等气温升高后,人们就会各自散去,然而今天邱森刚眯上眼没一会,南官就从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出现了,走路姿势与正常人不同,一条腿在后面拖着,另一条腿在前面抬起,就像瘸了腿的羊,手也不像正常人那样一前一后平衡摆动,而是一只手蜷缩在胸前,另一只手弯曲在腰间,衣着看上去倒是整齐。刚从那条没有阳光的巷子里走出,看到邱森等人在晒太阳,他就发出了咿咿啊啊的声音,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瞬间成为了周围人嘲笑和议论的对象。
“傻子来了。”
“傻子也出来晒太阳了。”
“傻子也怕起冷来了。”
南官似乎听不到,或者听不懂周围人对他的嘲讽,他看别人在阳光下享受着阳光,脸上挂着笑容,露出牙齿,便认为这是在欢迎他,会邀请他一起沐浴在阳光下,于是南官一瘸一拐地向人群走去。
南官慢慢地靠近人群,原本在墙角晒太阳的人也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一些胆大的人甚至开始咒骂他。南官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便放慢了脚步,继续朝着墙角的方向走去。那点阳光实在诱人,邱森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看着南官一步步靠近,不由得心里头毛躁不安,较远的人则像看戏一样,期待着他能带来精彩的表演,一位家长则一只手紧紧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朝着南官挥动,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走走走”的驱赶声。
那边靠墙而立的那个大爷,村里人都叫他阿满。阿满常常主持和操办村里的大小事务,因冬日里常看到人们站在他家墙角边晒太阳,于是好心从家中搬来椅子,整齐地摆放在自家墙角,等待晒太阳的人前来乘坐。他看着南官朝着墙角边一张空椅的方向走去,又看到挨着那张椅子坐着的邱森,走了过去,抢在南官坐下之前,把靠墙的那张没人坐的椅子收了起来,拿回家里,还模仿着那位抱着孩子的家长,发出“走”“走”“走”的驱赶声。
邱森看着椅子被收走后,只能站在墙角的南官,双眼下垂,一动不动,看起来既沮丧又委屈,但好在阳光还是洒在了他的身上。
在老人们的闲聊中,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晒太阳的人也觉得越来越热,于是邱森和其他人一样各自散开回家了,只剩南官一个人还傻站在那里。
再次见到南官,是奶奶蔡氏有事找南官帮忙,去他家时,携邱森一同前往。
当时,六合彩在农村风靡一时。这种地下彩票让人觉得无需下田劳作,也可一夜暴富。同段时间,村里大半的人对这六合彩着了魔,就算是冬天,也没有心思到阿满家旁晒太阳,只准时蹲守在电视机前,收看一档一男人教烹饪的节目。“看烹饪节目能中六合彩”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秘密从一个村传到另一个村,最后传到了蔡氏耳中,从此,每当烹饪节目播出,蔡氏都会和春莺准时坐在电视机前,一边观看,一边研究。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人们整日研究节目中的菜肴和主持人的话语,却无一人再次中奖,“烹饪节目理论”逐渐失效,时间一久,也没了继续蹲守观看的心思,大早上晒太阳的人又多了起来。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原本安静的村庄里突然传来鞭炮“噼里啪啦”和礼花在空中“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像过年时候有钱人家不间断燃放烟花那样。传来传去,知是村里的阿炳当晚中了几万块的六合彩,特意开心买来礼炮庆祝。蔡氏不知道从哪打听来,说阿炳的特码是村里的疯子南官给的。听到这消息的人相视而笑,惊叹傻子竟有如此神通。邱森跟在蔡氏旁边听她便说便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在冬日里靠在墙角晒太阳的傻子来。
第二天,中了六合彩的阿炳家门前冷冷清清,南官家门口却挤满了人。蔡氏一大早就拉着邱森的手,挤进了人群。邱森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屋里的南官依旧衣冠整齐。南官看着外头拥挤的人,依旧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站着的大多是村里的人,只有一两个是从隔壁村赶来的。他们排成一个椭圆形的队伍,有的手里提着用红绳绑着的猪肉,有的抱着刚从地里拔出的带着泥土的地瓜,有的则两手空空,像是只为了看热闹而来。
在拥挤的人群中,邱森看到了那位热心的大爷——阿满。他排在前面,喜笑颜开,手里提着一个深色的袋子,让人瞧不得里面装的是什么。蔡氏拿了六个老母鸡下的蛋,用透明袋子装着,让邱森好生拿着以免碰碎,她自己则费力地向前挤着。
南官的母亲妹莱站在南官旁边,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接过排队人递来的东西。妹莱收了东西后,就让南官从一个装着很多纸球的筛子里选出一个纸球来,纸球是一张写着单个数字的小纸条,揉成一团后丢进筛子的。南官见母亲如此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终于轮到蔡氏了,她上前说道:“好孩子南官,给我们选个吉利的特码吧。”然后从邱森手中拿走鸡蛋,递给了妹莱。南官看着邱森,嘴巴用力地“咿呀”了一声,指了指邱森,又看了看母亲妹莱,指着蔡氏递过来的那袋鸡蛋,摇了摇头,似乎示意母亲妹莱不要收蔡氏的东西。站在筛子前的蔡氏见状,急忙说道:“好吃的鸡蛋,老母鸡下的,好吃,补身体。”接着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在手中比划着,用另一只手指着鸡蛋,又指着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在南官面前比划着。邱森站在一旁,看着奶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南官的母亲责备地看着南官,似乎在怪他前面那些人的东西都收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收蔡氏送的鸡蛋。南官见母亲不高兴,便害怕地低下头,低声发出“咿呀”的声音,但最终还是给蔡氏从筛子里选出了一张写着“特码”的纸。蔡氏拿起南官指出来的那团纸展开看了一遍,牢记在心,然后迅速揉成一团放回筛子里,生怕被别人看见。得到“特码”后,蔡氏就领着邱森回去了。
那天晚上开奖时,蔡氏并没有中奖,她责怪南官没有用、不灵验。但巧合的是,中彩的人中有一个外号叫大头的中年男人。那天他也排在南官家门口的队伍里,也问了南官,而且据他说,当晚中的特码就是南官指的那张纸上面写的数字。但大头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不敢压太多钱,所以中了奖金额却不大。那晚没有听到鞭炮声和礼花声,村子里一如既往地安静。
次日,幸运中奖的林大头迫不及待地前往南官家登门道谢。他手提半个猪头,看样子是刚从猪肉铺买的,铁钩还勾在上面。他从集市过来,大摇大摆地走过村子,好不风光。到了妹莱家,妹莱猜得他便是林大头,出来接过猪头,从屋内叫出儿子南官,让他再挑个特码出来,大头再次得到了南官给他的特码,一路昂首挺胸,到了家中。
近者悦,远者来。南官的卜算能力在村里再次炸开,同村人又把他传到了隔壁村,隔壁村的人又传到了隔壁的隔壁村,最后传到了镇上。此后,南官家每天都门庭若市,陌生熟悉的面孔共同排起了一条长龙队伍来。妹莱原本病恹恹的身子也逐渐硬朗起来,原本枯黄的脸色也变得红润。南官见母亲身体一天天好转,自己便也高兴,继续当着“仙人”,为慕名而来的人“指引方向”。
随着时间推移,南官家门前原先膝盖高的杂草被踏平了,门口凹凸不平的石头也被挖出来,踩平了,屋内送来的东西堆满了大半个房间,妹莱甚至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原本穷苦的日子终于在南官的卜算下好了起来。
中了,又中了,还中了。不知是上天眷顾南官,还是购彩者本身运气好,到南官家询问特码的人,总有人会中奖,不仅有自己村的,还有隔壁村的。
那是春节前的几个星期,按照惯例,六合彩会在春节前一段时间休市,所以那段时间去南官家问特码的人也随着春节的临近而逐渐减少,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也没有来了。那天,邱森在路上碰到了南官,他看到南官朝他走来,似乎是特意在路边等他。看着南官慢慢走近,邱森想叫出声,却又害怕,甚至想哭。当南官弯曲的手伸到邱森面前时,邱森却看到他手里握着两个鸡蛋,示意要给他。邱森不敢伸手去接,南官见状,学起了蔡氏先前的样子,把鸡蛋握紧,先放在嘴巴的位置,又放在肚子的位置。邱森这才明白,原来南官之前是不想收下奶奶的鸡蛋。邱森小心翼翼地接过鸡蛋,正要离开时,南官却又咿呀起来,用手指着裤子的大口袋。邱森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口袋,只见一个磕碎了的鸡蛋,蛋清、蛋黄和蛋壳混在一起。邱森看着南官的愚蠢行为,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双手捧着鸡蛋跑回家,把南官给的鸡蛋和家里其他正常的鸡蛋放在了一起。
转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从早忙到晚。为了下午的祭祀,吃过早饭后,每户人家都会在门口准备好杀鸡或杀鸭的工具,通常是一把刀、一个接血的碗和一个烫毛的桶。有钱人家会鸡鸭都杀,而普通人家则只杀一种。
那天,在村里的祠堂,邱森跟随奶奶蔡氏把家中的祭拜贡品端到祠堂,事先搬来的贡桌上,竟看到了南官的母亲妹莱从祠堂外朝里面走来,和其他人家一样,一手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肥油油的鸡,嘴里含着鸡心和鸡肠,身上涂满红色,还插着落花,一手提着竹子编织的贡盒,里面放着红团水果等其他贡。村里早有规定,如果在祭祀这天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到祠堂祭祀的家庭,可以不用来祠堂置办祭祀用品,在家里置办就可以。想到之前的年三十妹莱都是在家里置办的,这次她来到祠堂,让很多人都感到意外。邱森往她身后望去,是村里其他人,始终没有看到南官的影子。祭祀中途鞭炮声响起,邱森觉得太吵闹,就没再等南官出现回家了。
大年初一开始后的那段日子,邱森跟着家人忙于踏青和走亲访友。他没有再见到南官,不知道南官昨夜有没有跟他一样收到压岁钱,心想南官应该和他一样,也在各个亲戚家来回走动。
年过得差不多了,原先的那些人又积极地到南官家排起队伍,可先去的那些人都吃了闭门羹,都说南官去亲戚家还没回来,所以家里的门一直关着。可接连过了好几天,来排队的人都没看见南官家里的门打开,门口的小草又开始冒出头来。
“你说他们家怎么回事,怎么年都过去了,还不回来。”
“是不是在外面买房子了,不住村里了。”
“钱赚够了就不理我们,真的是。”
“唉,走吧走吧,明天再来看看。”
“散了散了,明天再来。”
然而,后来也没见到南官,连同他的母亲妹莱。他家的两扇木门从此紧闭,再也没有打开过。有人说他们一家搬到镇子上去了,也有人说他们家惹了开办六合彩的人,那些人绑住了南官的手脚,把他抓走了,甚至还杀了南官。妹莱知道后喝下了毒药,也没了。也有人说妹莱改嫁了,把南官接到了新家。邱森每次问起蔡氏南官一家去了何处,蔡氏每次皆说来不同的答案,总是编造一些好的结果,虽然希望本来就是无所谓有或无的,但邱森内心却也希望这些好的结果就是真正的结果,西林村依旧有人晒太阳,依旧有人遍求特码,那条小巷依旧没有太阳,可西林村只有一个南官,他再也回不来。
真真对对谁人断,假假错错何人定
几朝春来几朝分,也无难来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