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关镇那个偏僻的乡下,陪伴了长泽整个青春时代。骤然来到一片繁华气象的北京,有气势磅礴的紫禁城,有高楼耸立的摩登大楼,历代帝王定都的地方,吸引着天南地北的人,长泽眼睛看花了。他想起了林斤海带着冷嘲的口气说,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长泽听着车水马龙流水般的声音,回答道,这是大势所趋。我要人前显贵,就不能一辈子呆在一眼望到头的小角落里。
长泽边走,身边的高楼,一憧憧边在后退。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盒倒带,里面放着一点过去的记忆。他的童年,对上海旧宅,那一段风光的生活,不断出现在脑海里,像洪水般时时涌来。
那时的他,在众星捧月下长大,人人夸羡,现在的他,和原始树林的动物一样,每天一睁眼,处处是竞争,步步是陷阱,只为了找一口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有人锦衣玉食,有人破衣烂衫,有人日出日作,有人夜夜笙歌。
眼前的命运,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眼望到头的局面,不管是飞扬还是稳定,对于二十岁左右的人,他的前半生都不是由他可以决定,可是他的后半生基本已成定局。有人任之,由天由命,有人怨之,恨天恨命。只有那少数的人,放手一搏。任何改变,都是打破稳定的重新适应,徘徊于进或退两种截然不同方向的笃定,不管结局是好是烂。
在回忆里呆久了,就仿佛置身于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人浮在黑暗下,欲望就像一些闪烁的磷火,一旦出现在这黑暗里,不管它这微光之后是黄昏还是曙色,也再也挥不去浇不灭。
这些年,他觉得自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关了十多年,羽毛退了色,但那一点对自由的欲望,却与日俱增。年深月久沉默之下,暗藏一颗跃跃欲试的心,不甘久居人下的心。他才华和模样都出众,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命。眼前对命运的挣扎,是一次鲤鱼跳龙门,跨过去了就是龙。
导演系要求严格,他不得不放弃了,选了擅长的摄影。
考试那天,他选了三十多张得意的作品。主考官戴着眼镜,沉默寡言,用严格的目光冷冷地审视着一张张照片。
长泽手心里燃起了一片焦急的火。教室里的钟只有时针,连时间仿佛也不动了了,过得如此缓慢。
主考官抬头看着长泽,清了清嗓子,说道,“照片很能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前有学过?”
“没有,单凭感觉。”
“不错,你很有天分。”
入学榜单上有他的名字,他高兴地汇去电报。只是一样,比较棘手。赵佑千不反对他继续求学,但家里只能负担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后面的需要他自己打工赚。
他是酷夏天入学的。北京的冬天来得很快,也很冷,要是遇上下雪天,教室冻得可以刮下一层霜。
长泽早就听说过北京烤鸭。他去过一次全聚德,想尝尝北京最正宗的烤鸭,用一片薄饼卷着鸭片,大葱丝,黄瓜丝,沾一点特制甜面酱,很是受用。不敢常常去吃,毕竟他现在是一个穷学生。北京杂酱面倒是便宜多了,可不像云南的过桥米线,吃完米线还可以喝一碗热鸡汤,暖一暖胃。就是一碗面,天天在外吃也是经不起的,长泽买了电锅,平时自己下面条吃。他为了节省路费,节假日也不曾回家。
一个人在外地过元宵节,长泽感到有些落寞。
他从窗户望出去,一道道绚丽烟火划破着黑暗的天空,隔着那么远,它们燃起的那样迅速,整个城市浸在朦胧的灯火里。
长泽走到街上,天上飘着雪,愈下愈密。月光下白天里那些摩登建筑,一憧憧都披上了银纱,雪花无边无尽的飘落下来。
他一袭黑色风衣,在风中吹得颤抖飘曳,一阵阵寒气袭上身来。路过咖啡厅,空气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潺潺一直流到心尖。莲莲的样子漾进了这阑珊的夜色里。
所有人都赶着回家过元宵节。翠湖边上早聚满了人,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到处是热闹的爆响,到处是热闹的脚步声。
到了晚饭的时候,茶馆里便渐渐没了人。莲莲边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边用一根红丝带络起头发。这时窗外闪过一下白光,她拉开窗帘,原来是有人在放孔明灯。她抬头望着孔明灯,越升越高,一个个白灿灿的灯笼,窗外早已是,漫天星斗缀满无边夜色。她的一颗心都挂在了天上,细细地,织成对长泽的思念。
一到周末,长泽就到王府井的一家云南饭馆去打工。申请的奖学金和打工的收入,攒着做第二年的学费。学艺术,先得学赚钱。尤其是摄影,单是装备都烧钱,他的那一台二手相机,已经不好意思再拿出来用,因为有次一个同学当着所有人大声地说,长泽,我以前也用过你这台相机,虚化功能不行,我早淘汰了。听得长泽一脸灿灿的。
生活上的贫瘠只是过得稍苦一点,他的苦恼来自同学。昔日像林斤海这般心性朴素,赤诚相见的好友再没有了。